自那天海神之光下的深夜长谈之后，又平静地过去了半个月。
事情好像一下子就被按下了暂停键，所有激烈的冲突与对峙都悄然沉淀下来。
无论是陆燃还是焽，都没有再固执地提起牺牲自我、完成融合的事情。
当回归本源的道路失去了多数支持，当“完整”已然成为一种奢望时，他们那原本决绝的坚持，竟是突然都变得没有意义了。
整个史莱克学院的人也都慢慢察觉到，最近学院里头多了几个格外偏爱穿红衣，气息也迥异于常人的身影，总是出现在马红俊学长身边，彼此关系亲近，而且实力都强劲得很。
这日，偶有在理论课上走神的学生，偏头侧目望向窗外，竟是在那历经寒冬，看似枯槁的树枝上，清晰地看到了抽出的点点嫩绿新芽，在微风中轻轻颤动。
他微微一怔，随即挺直了腰板，唇角不自觉地扬起一抹笑意。
他知道，这是春天来了。
根据西城传回来的消息，那边的确出了一些问题，但是在泰隆的带领下已经都解决了。
如今，他们正在返程的路上。
至于在西境究竟具体发生了什么，遇到了怎样的困难，又是如何解决的，信上并未详细说明，只是语焉不详地提了几句。
大概，参与此次行动的年轻人们，都想在回来后亲自卖个关子，好好讲述一番他们的冒险经历。
毕竟，这对于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来说，都是第一次正式外出执行如此重要的任务，更何况还是由唐门牵头组织的联合行动。
怎么说，也得稍微保持一点神秘感和仪式感，等回来再当面汇报。
唐三看到信使递回来的消息后，眉头不自觉地数次皱起，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似是对泰隆他们这种“卖关子”、不及时详细汇报的做法，感到有些不满意。
这不符合他一贯严谨的行事风格。
不过好在有小舞在一旁，见他神色不虞，便巧笑嫣然地递上一杯热茶，又说了几句轻松的话来安抚，唐三那微蹙的眉头很快也就平复下来，无奈地摇了摇头。
也罢，他心中想道，既然他们在信上明确说了事情已经解决，队伍也正在安全返回，想必不会有太大的纰漏。
这边联系了好久的凤凰之神也终于在昨日搭上线。
凤头鸡急吼吼地联系马红俊，表示菲尼克斯终于返回神界。
不过他一回来就被两位神王叫走了，大概要明日才能和他们沟通。
唐三抬头看了一眼钟表，也快要到约定好的时间了。
“胖子呢？”
“陪着香香修炼呢。”
这一段时间，不仅仅是学生们进步不小，就连史莱克七怪在半个月之前的那场答疑中也审视了自身，各有精进。
唐三、奥斯卡和宁荣荣实力均提升一级。
三位神祇在一段时间内共同突破，此等景象实属罕见，引得天地法则共鸣，降下祥瑞以示庆贺。
那日，无论身处斗罗大陆何处，无论是魂师还是普通民众，只要抬起头，就能看到天际弥漫着绚烂的五彩祥云，霞光万道，瑞气千条，持续了整整一日方才缓缓散去。
当然，如此浩大且覆盖整个大陆的天地异象，在天斗与星罗两大帝国官方，却有着一套截然不同的，服务于政治需要的说法。
按照两国官员们对外宣称、并竭力引导民众相信的解释，这漫天祥瑞，是上天见证了他们的陛下勤政爱民、德被苍生，因而心生怜爱，降下吉兆以示欣慰与嘉奖。
这些话很快便传到了唐三他们的耳中，除了一些新加入宗门的弟子为宗主和副宗主们鸣不平外，其他人倒是没什么反应，甚至一笑置之。
不管降下祥瑞与否，七怪实力的提升却是实打实的，做不得假。
而在半个月里，九宝琉璃宗也发生了一件大事。
他们好不容易回家的夫人，圆月斗罗乔荣又不见了！
这次还是带着宁明一起跑的。
宁风致担心的同时，却又对她这般逃离束缚，肆意而去的行为乐见其成。
只是心中时不时天人交战，有些难受。
但是当他看到房间里那垒成了小山一样的糕点，就什么话也说不出了。
行吧，用魂力保存好，一日吃上一个，应该吃完荣儿就回来了吧。
宁荣荣知道后，没有丝毫的震惊。
早在她带着浩小宝三人从九宝琉璃宗离开的那日，意外瞥见自家妈妈的眼神时，她就知道了。
这趟远门，是出定了。
只不过唯一的问题大概就是小队是借助朱竹清的空间之门直接抵达西城的，而乔荣和宁明则是骑马走的。
估计等到她们两个赶到那边，泰隆他们早就回到学院多时了。
“小奥，时间差不多了，我们也快过去吧，别让三哥和小舞等着。”
宁荣荣招呼着刚从修炼中脱离的奥斯卡出发。
史莱克小院里，八人再次凑到一起，为的就是见见菲尼克斯，弄清楚心中的一些猜想。
很快，原本晴朗的天际便出现了一道灼目的赤金色神光，如同流星划破长空，随后快速放大，直至变成了一道贯通天地的璀璨光柱，就这么精准地地落在了小院的中央，众人的眼前。
“前辈，你就直接下来了？”
“王，王后，还有大家，好久不见。这三位一定就是新任的海神、森林神和食神吧。”
菲尼克斯礼数十分周到，依次向众人问好。
即使连上次没有亲眼见到唐三，小舞和奥斯卡，他也礼貌地点头致意。
“凤凰之神，您好。”
八人也当即回礼，态度不卑不亢。
说起来，也是巧合。
自从马红俊接受了凤凰之神的传承以来，菲尼克斯与他们这群年轻人的正式见面，一共就只有两次。
第一次，是为了了解苏越天的身世。
第二次，便是现在。
也许是菲尼克斯身为之前天地间的最后一只凤凰，在漫长的孤独岁月里，在遇到马红俊之前，身后早已再也没有可以牵挂守护之人了。
因此，有些事情，神界不敢明说的，他敢说；
神界规矩不让透露的，他敢透露。
大不了就是一死，对他而言，反而是一种解脱，也好让他早一点去见大家。
他的世界，从前有流火，有全族，如今就只有马红俊一人而已。
当然了，也连带着白沉香这个王后也被他一同被纳入了羽翼之下，格外在意。
也正因为马红俊的重要性，所以他更加不会有所隐瞒。
虽然不知道菲尼克斯为什么会以真身前来，但此刻马红俊也顾不上纠结这个问题了。
“敢问前辈，您能否带神魂回神界？”
听见这话，菲尼克斯的眼眸微微闪动。
早在他离开风幻洞后，在斗罗大陆上随便溜达的时候，就注意到了那日的惊天异象。
返回神界后，更是被凤头鸡拉着好一顿描述和感慨。
他这才知道，凤王居然要生生剥离火神的传承印记。
这，这简直惊世骇俗！
没有人知道菲尼克斯当时的心情如何。
欣喜吗？
或许有吧。
毕竟菲尼克斯并不如波塞冬和修罗那样心大，能够轻易接受凤王身上还有别的神祇传承在。
“这倒是不难，只是王，您当真做好选择了？”
这的确不算难事。
陆燃他们本就是神魂，返回神界，从本质上说不过是相当于“回家”。
总不会像当初他一个人类被带上去那样突兀，那样不合规矩。
“当然了，前辈，您放心吧。我可是马红俊啊，谁也别想强迫我做我不喜欢的事情，我身边的人也一样，他们都该有权利，去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
马红俊豪气地拍了拍胸脯，又将流火里的神魂都喊了出来。
有些话，他不怕神魂们知道。
甚至听见了更好，帮他带给火神，也省得他日后还要多费一遍口舌。
“前辈，这些就是火神龙的神魂们，或许您曾经在神界见过完整的火神龙吧。”
“他们中有几个选择和我一起，也有几个想要回到火神身边，麻烦您帮个忙。
马红俊顿了顿，目光变得有些悠远。
“我不知道当年火神龙为什么会碎裂下界，也许当时也发生了一些我难以想象的变故和无奈。但是有些事情，错过了就是错过了，时机一旦失去，就再难挽回。”
说到这里，马红俊下意识地看向了唐三和小舞。
脑子里想到了他们两个甘愿为彼此牺牲，不惧生死，一次次冲破阻碍也要守护对方的爱情故事。
虽然这样类比有些说不过去，但他心中的的确确是这样想的。
如果火神对于火神龙的感情那般真挚，那般不可替代。
为什么他不想方设法自己下界来寻找呢？
别扯什么神界规矩森严，天道法则难违。
一时的退缩，便造成了如今难以想象的后果。
是火神自己最初的放任不管，导致后续失去了对事情的掌控权。
现在局面复杂了，却要靠他来帮着“擦屁股”，收拾残局，还要牺牲他的学生？
不好意思，他马红俊不干！
越想越生气，越说越气愤。
马红俊心中那股压抑许久的愤懑与不屑，终于冲口而出。
“说句难听的，这局面，又何尝不是咎由自取呢？！”
马红俊这石破天惊的最后四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将在场之人无一例外地震住。
相比于菲尼克斯眼中闪过的始料未及与深沉思索。
站在马红俊身后的唐三等人，眼中却瞬间爆发出毫不掩饰的欣赏与赞叹。
尤其是奥斯卡，甚至连脊背都下意识地挺直了几分，脸上那骄傲的表情十分明显，分明写满了与有荣焉！
瞧瞧，这就是他们史莱克的人！
菲尼克斯略微抬眸，便知道这些年轻人，骨子里都是“一丘之貉”。
他们心中所想，说不定比马红俊方才说出口的还要更加“离经叛道”。
“王的意思，我想我明白了。”
菲尼克斯连忙出声，打断了对神界大不敬的讨论氛围。
他真怕再这样纵容他们说下去，怕是整个神界都要知晓，史莱克七怪在斗罗大陆上，是如何“妄议”神祇，甚至直指其非的。
他转向了神魂，语气恢复了古井无波的平静。
“所以，是哪几位决定要回到神界去，站过来吧。”
小火死死地拽住马红俊的裤腿，眼圈都红了。
他实在是不想和大家分离，但是他也明白，神界，才是他们该待的地方。
焽深吸一口气，小小的身躯都跟着弯曲了一下。
它看了马红俊一眼，眼神中似乎有挣扎和无奈。
终究，它还是缓缓飘出了队伍，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或许是以前种种，或许是未来如何，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它已经做出了选择。
“好的，还有吗？”
菲尼克斯又问了一句，焽根本不敢回头去看任何一个人的表情。
短暂的寂静后，菲尼克斯的眼中掠过一丝讶异，随即转向马红俊，语气带着几分奇异的赞赏。
“王，看来您的魅力还是很强的，七个神魂，竟有六个都选择站在您这边。”
等等，六个？
一听这话，焽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身侧。
火灵、炽心、小火、煌泰坚定地站在马红俊身侧。
而原本应该和自己同一战线的小龙和陆燃，竟然也纹丝不动！
哦，合着到最后，只有自己一个站出来了是吗？
一股被“背叛”的怒火和极度的尴尬瞬间冲上头顶，焽的声音都气得变了调，尖锐地指向那两位。
“小龙！陆燃！你们两个！在干什么？”
“我还不想回去。”
陆燃的态度十分明确。
“你！”
焽那对看起来有些可爱精致的爪子奋力向前一扬，差点整个身体都要扑到陆燃身上去。
它对着陆燃那张脸“你”了半天，胸口剧烈起伏，却硬是憋不出一句完整的斥责或道理来。
先不说陆燃本就是他们七个神魂里，形态和心智都“人类化”最完全，最深入的一个，早已不是它能轻易用道理说服的。
单就说陆燃所代表的“情感”这种本源能力，本身就是复杂又不可控的力量。
焽即便再愤怒，也不能把他怎么样。
察觉到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自己身上，焽感觉自己都要因为极度的羞愤和尴尬烧起来了一样。
它无处发泄这股憋闷，猛地转身，一脚飞踹上旁边小龙的腹部。
两条外形几乎一模一样、只是色泽略有差异的小蛇，就这么毫无征兆地扭打在了一起，灵魂之火与龙息四处飞溅。
大家似乎是对这样的场景乐见其成，不管是史莱克七怪还是菲尼克斯都没有出声阻拦，就在一旁看着他们打。
原本只是想出口恶气发泄一下的焽，本打算稍作纠缠就抽身而退，却发现对方居然真的发了狠，一下一下，撞击和撕扯都十分用力，毫不留情。
小龙那双原本威严的竖瞳此刻一片猩红，眼眶里似乎有些湿润的水光在打转，却又被它强行逼退，转瞬即逝。
憋了太久了...
它从一开始，作为主魂，就知晓所有的前因后果与既定的使命，也因此独自承担了所有回归的期望与压力。
看着伙伴们，或者说“自己”的各个部分，一一被寻回，它比任何人都要高兴，仿佛看到了完整的希望。
可是当这一天真的到来，抉择的时刻摆在眼前时，不仅是其他伙伴选择了“背离”那条既定的路，就连它的内心，也产生了连自己都感到恐慌的剧烈挣扎。
一边是烙印在灵魂与血脉深处的使命与忠诚，像永恒的锁链牢牢拴着它。
另一边是悄然滋生的，对“独立存在”与“新羁绊”的向往，如野火般在心底蔓延。
这两股力量，如同两只巨手，一左一右，快要将它瘦小的身躯和意志都撕扯殆尽。
每一个夜晚，古老的誓言都会在梦中回响，而每一个清晨，新生的渴望又随着朝阳升起。
它太需要一个发泄口了，将这积压了太久太久的矛盾、痛苦与无助，统统倾泻出去。
正愁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焽一下子就“撞到了枪口上”。
每一次撕咬都是对命运的质问，每一次撞击都是对选择的叩问。
在这场无人阻拦的缠斗中，两条小蛇用最原始的方式，进行着一场无人想象到的，意义重大的对话。
它们翻滚着，从空中到地面，溅起的不是尘土，而是星星点点的灵魂火花。
就在双方的体型都要变大膨胀，汹涌的能量即将不受控制地爆开时，戴沐白和唐三交换了一个眼神。
两人同时出手，快如闪电。
戴沐白一把攥住焽的尾巴，唐三则稳稳握住小龙的尾尖，硬生生将缠斗的双方分了开来。
“够了。”
戴沐白低沉的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目光扫过焽尚未平息的怒火。
“要是把这里打坏了，可得赔偿，那你可就更走不了了。”
唐三的手腕灵巧地一转，一股柔和的力道如流水般泻出，巧妙地化解了小龙身体不甘的扭动与抗拒。
与这强硬手段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那依旧平和的语气，仿佛只是在劝阻两个闹别扭的孩子。
“有什么话，好好说，别把花打坏了。”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好像比戴沐白先前的警告更有效力。
正蓄力准备再次爆发的小龙闻言，猛地愣了一下，带着些许被冒犯的态度，随意瞥了一眼旁边。
小路两侧因为温泉水供养的植物依旧长势喜人。
而其中，那一丛丛小舞最是钟爱的玫瑰，此刻正开得如火如荼。
朵朵花瓣饱满，颜色鲜亮动人，花瓣上还沾染着晶莹的露珠，显得越发娇艳欲滴。
小舞愣了一下，显然是没想到唐三说出口的劝解理由居然会是这个。
这话若是从别人口中说出，未免显得矫情。
可从他带着笑意的嗓音里流淌出来，却又感觉再正常不过了。
早春的阳光在他肩头镀了层浅金。
那些开得正艳的玫瑰在他身侧摇曳，深红、浅粉，团团簇簇都成了陪衬。
他指尖还萦绕着未散的玄天功流光，眉眼间却已换上她最熟悉的温柔。
小舞忽然觉得心跳漏了一拍。
分明还有正事要做，小舞的目光却再也不能从他身上移开分毫。
他静静立在那里的模样，挺拔如松，清朗如玉，配得上她心中所有关于美好的想象与词汇。
“看呆了？”
宁荣荣促狭的耳语忽然惊醒了她。
小舞的思绪有一瞬间的恍惚。
以前在学院时也是这样，宁荣荣总是第一个发现她走神的人。
时光流转，好像一切都没变。
宁荣荣的话语里既是调侃又是助攻。
而周围其他人虽然不会主动说什么，可奥斯卡和马红俊那挤眉弄眼的搞怪，戴沐白嘴角微扬的弧度，还有朱竹清眼中一闪而过的笑意，都流露出太多心照不宣的内容。
在这样温暖的目光包围中，在日复一日的相处里，小舞的心也早已悄然发生了变化，变得更加柔软，更加坦然。
而唐三，依旧是那个唐三。
无论经历多少风雨，那双望向她的眼眸里，始终藏着少年时那般纯粹的爱意与清澈，不曾被岁月磨去分毫，反倒愈演愈烈。
“我才没有。”
小舞轻声反驳，唇角却不由自主地扬起甜蜜的弧度。
她笑着垂下纤长的眼睫，脸颊倏地飞起两片红云，在那白皙肌肤的映衬下，看起来倒是比身旁沐浴在晨露中的玫瑰还要娇艳几分。
心里像是打翻了的蜜罐一样，甜得发慌。
原来历经沧桑，看遍山河，这个人依然能轻而易举地就搅乱她的心跳，一如既往。
七怪的其他人早已见怪不怪了。
神魂们却是第一次了解到人类的眼神和笑容这么厉害，明明什么都没说，他们却觉得包含了万语千言。
在这场无声的交流中，每个人似乎都准确地接收到了属于自己的信息。
小舞羞赧垂眸的回应，唐三会心一笑的坦然，所有情绪都在眼神交错间完成了完整的循环。
“这就是人类的交流方式吗？”
小龙喃喃开口，却发现陆燃一直盯着自己。
这就是他要留下来的原因吗？
情常在，所以炼情之路，也是无穷无尽的。
菲尼克斯的嘴角也轻轻上扬，他一早就听说了海神与森林神的感情故事。
从诺丁城的初遇，到星斗大森林的生离死别，再到如今的神仙眷属...
每一个版本都堪称传奇。
但传说终究是传说。
眼前这一幕虽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没有史诗般的壮烈，却可以让他稍稍窥见些许，窥见那段传奇得以延续的真谛。
“或许日常中的温柔与默契，才是支撑他们走过无数风雨的真正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