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城的天，一入秋，风里就捎带起了几分凉意。
朱君君窝在办公室那张能让身子身陷进去的老板椅上，双手扶着把手。
刚忙完公司的一切，他的心里还就想着市一院急诊科，那片的兵荒马乱的样子和刘叮那双亮得灼人的眼睛。
程煜轻手轻脚地推门进来。
放下一杯刚磨好的咖啡：“君少，果园那边问，下周的梁城柚采摘节还照常准备不？”
朱君君回过神来，端起咖啡抿了一口，没立刻回答。
他想起前几天送刘叮回家时，她难得松了口风，说等忙过这阵，就去朱家的庄园采摘柚子，听同科室的小护士说梁城的新品种柚子甜得很。
就这一句，叫朱大少心里像是被羽毛挠了一下，舒坦又痒痒。
他冲程煜摆摆手，吩咐道：“采摘节照常进行，不过要挑几棵挂果好的园子，留给我待用。闲杂人员，请去其他果园。
程煜应声，心里却嘀咕：君少这架势，比谈个上亿的单子还上心。
日子一晃就到了约好的那天。
朱君君一大早就去了刘叮的宿舍楼下。
他没叫程煜跟着，自己开了辆不算起眼的越野车，穿了身浅灰休闲装，倒少了平日那股逼人的架势。
刘叮不在宿舍楼，去了医院。
“这大忙人，一大早就跑去了医院小，那我去医院截她吧！”朱君君心里苦笑。
到了医院，刘叮主动打来电话，让他先去庄园。昨天刚做完手术的病人病情反复，需要守着观察。
朱君君想坚持一下，看她忙碌的样子，只得下楼去庄园。
一进庄园果园老师傅老周一早就候着了，忙引着他往里头走：“君少您放心，都按您吩咐备好了，篮子、剪刀、试吃的都备的顶好，还冰了您存在这儿的红酒。”
朱君君“嗯”了声，目光扫过满枝头沉甸甸、黄灿灿的柚子，再嗅了嗅空气里飘着淡淡的柚子香，心情十分舒坦。
草木宜人，一扫先前的无奈
他抬腕看了眼表，九点差十分。
他寻了处能瞧见入口的凉亭坐下，手机搁在石桌上，屏幕亮着，无声无息。
时间一点点过去。
日头从温温热变得有点晒人，凉亭边上的知了却是不知疲倦，叫得一阵响过一阵。
朱君君面上没什么表情，手指却偶尔蹭过手机屏幕，怕错过了震动。
十点、十一点。
桌上那壶茶，冷了又添了两回，人还没到。
老周远远瞧着，没敢近前，只叫个小工又送了碟新切的柚子过来。
朱君君拈起一瓣吃了，果肉香甜，汁水足，柚香浓，毫无苦麻味，确实是上等佳品。
可他吃得有点心不在焉。
他拿起手机，找到那个没存名字但早已背熟的号码，拨了过去。
电话响了很久，最后转入了冰冷的语音信箱。
朱君君眉头皱了起来，不是生气，是心里莫名有点发空。
他了解她，若非天塌下来的急事，绝不会连个音信都没有。
他没再拨第二次，拇指摩挲着手机的边缘，眼神无奈地望着远处被太阳晒得有些晃眼的柚树林。
收了电话，坐下喝茶。
又坐了半个钟头，他起身，对老周说了句：“收了吧，这片果园今天不摘了。”
语气平静，听不出波澜。
老周哎哎地应着，也不敢多问。
直到下午快三点，朱君君的手机才嗡地震了一下。
是条短信，来自刘叮。
言简意赅：“刚下手术，一病人突发主动脉夹层，人命关天，忘了约你。对不起。”
朱君君盯着那几行字，几乎能想象出她发信时疲惫到麻木、却仍在强撑的样子。
他直接把电话拨了过去。
这次响了没两声就接了，背景音嘈杂，但比上次那般的灾难现场好些。
“朱君君？”她的声音哑得厉害，透着浓重的倦意，“真对不起，我确实很忙”
“人救回来了？”他打断她，没接道歉的话茬。
电话那头顿了一下，才答：“嗯，暂时稳住了，送ICU了。”
“那就好，比较人命关天。”朱君君声音放缓了些，“吃过午饭没？”
刘叮似乎被这跳跃的问句弄懵了，愣了下才老实回答：“没，忘了。”
“地址发我，给你送点吃的。”他话说得自然，没给她拒绝的余地：“总不能饿着肚子救下一台。”
半小时后，朱君君返回市里。
车停在了市一院职工宿舍楼下。
他没让程煜代劳，自己拎着个保温袋下了车。
刘叮穿着件洗得有些旧了的浅灰色T恤和运动长裤，头发松松挽着，素着一张脸下来，眼下鸦青一片。
见到他，她有点局促地扯了扯衣角：“还麻烦你跑一趟。”
“顺路的事。”朱君君把保温袋递过去：“这里有果园新摘的柚子，还有点儿点心，凑合着垫垫肚子。”
刘叮接过，袋子里还是温温热热的，飘出点食物香气和清冷柚香，有点撩拨人。
她的喉咙动了动，干涩地说了声：“谢谢。”
两人一时无话。
朱君君看着她憔悴却依然清亮的眼睛，那句下次再约的话，在他嘴边转了个圈，又咽了回去。
看得出来，刘叮已经累得只剩一口气撑着。
那点强打精神的歉意底下，藏着的是对这爽约的无奈。
甚至是对自己一天忙天忙地，也感到有些厌烦。
朱君君岔开话题。
“摘柚子的事，”他开口，语气随意：“也不是什么很要紧的，以后大把的时间。”
刘叮闻言，猛地抬眼看他，那双因疲惫而有些涣散的眸子瞬间聚焦，里面清清楚楚地闪过如释重负的惊喜，甚至是一点感激。
她像是生怕他反悔，立刻点头：“好！”
这一个字，答得又快又脆，比她平时冷静平稳的声调多了几分活气。
朱君君心里有点好笑，又有点说不清的滋味。他点点头：“上去吧，抓紧时间歇会儿。”
看着刘叮的身影消失在楼道口，朱君君才转身上车。
他没立刻发动，手指在方向盘上轻轻敲着。
他明白，刘叮和他过去认识的那些人都不一样。
她的世界中心不在酒会宴席、也不在风花雪月，而在那一方生死时速的手术台上。
他欣赏的，不也正是这个？
可这点欣赏，真要落到实处，竟是他得绕着她的轨道转。
这之后，两人又断断续续见了几面。
多是朱君君迁就她的时间，在她难得的休憩日里，一起吃顿饭，或是就在她宿舍楼下散会儿步。
话不多，有时甚至就是沉默地并肩走一段。
朱君君觉得这样也挺好，心里有种奇异的平静。
但程煜却瞧出点别的东西来。
他有一回大着胆子提了句：“君少，刘医生这工作，往后要是长久相处，怕是您得辛苦些。”
朱君君当时没说什么，只淡淡瞥了他一眼。
可心里知道，程煜这话戳中了某些东西。
他不是没想过以后。
就算结了婚，以刘叮这工作性质，十天半月见不着人是常事，家事，孩子更指望不上她。
难道一直这样？他朱君君的女人，就得这么“放养”着？
这念头让他有点莫名的烦躁。
没曾想，先捅破这层窗户纸的，是刘叮。
又是一个她难得准点下班的傍晚。
两人在江边一家小馆子吃了顿便饭。
饭桌上，刘叮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筷子拨着碗里的米粒，半天没吃几口。
“怎么了？不合胃口？”朱君君问。
刘叮放下筷子，深吸了口气，像是下了很大决心，抬眼直视他：“朱君君，我们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
朱君君挑眉，等她下文。
“我的工作，你知道的。没日没夜，像救火一样。谈恋爱太费时间，我耗不起，对你也不公平。”
她语速很快，像是背诵演练过许多遍：“我觉得，你要是觉得我还行，咱们就直接结婚。至于孩子我暂时不打算要。或者等以后我想要了，我们再生行吗。”
一番话，石破天惊。
饶是朱君君见惯风浪，也被这直接到近乎莽撞的提议震了一下。
餐馆里人声嘈杂，他们这桌却像是被按了静音键。
朱君君看着她，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紧抿的嘴角透露出她的紧张。
她这不是商量，是通知。
是把她自己能想到的，最高效且合理的解决方案，摆到了他面前。
结婚，但不要家庭的牵绊。
她用一种近乎牺牲职业信仰般的果断，来处理自己的感情生活，仿佛在下一台精密却冰冷的手术。
朱君君心里五味杂陈。
他看得出，她是真的不想“浪费时间”，也是真的怕耽误他。
甚至可能，她认为这是她能给出的最大的诚意和妥协。
沉默了很久，久到刘叮眼里的光一点点黯下去，准备接受预料中的拒绝时，他才开口，声音低沉：“这事，我得想想。”
他没说行，也没说不行。
其实刘叮似乎已经得到了某种答案，她轻轻点了点头，重新拿起筷子：“先吃饭吧。”
语气恢复了平日的冷静，甚至带着点手术结束后的尘埃落定。
这之后，“结婚”和“丁克”这两个词，像两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朱君君心里漾开层层涟漪。
结婚，他没问题。
在他心里刘叮不算是贤妻良母，结婚过日子还是能行的。
可不生孩子，单单他父母这关就过不了！
梁城城主没有后裔，这话传出去，对梁家绝对是致命的打击。
哪些还在为梁家做贡献的人怎么样想？哪些靠梁家生存的人怎么办？
这几十年过去了，梁家的一切都会做了云烟。
那他们这些人怎么办？他们没有安全感。
消息一传出去，恐怕变节易主的人太多了。
社会就是现实，没有那么多的闲情逸致。
他还想起朱家老宅祠堂里那密密麻麻的牌位。
想起他母亲每次电话里旁敲侧击的催促，想起“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那套说辞。
虽然他平日嗤之以鼻，但这关系到一个家族的传承。
朱家这一代，他扛着大梁，多少双眼睛盯着。
他可以不管外人议论，但家里老爷子那儿。
一阵头疼。
他试着委婉地跟母亲提了提，只说朋友家的事。
电话那头，朱母瞬间拔高的声音就炸了过来：“什么？不要孩子？那结的什么婚，娶回来当祖宗供着吗？君君我告诉你，这种女人赶紧离远点，心思根本不在家里！”
后面的话，朱君君没细听，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
他知道，这事在朱家，没得商量。
再见刘叮，是在一场医学论坛外的咖啡厅。
她刚做完学术报告，一身合体的灰色西装，搭配一件直管的西装裤，把身材陪衬得完美无可挑剔。
头发梳得干练，简洁，没有多的修饰。
自信而美丽的知性美女！
可朱君君还是从她眼底看到了一抹不易察觉的疲惫。
两人相对无言地坐了会儿。
朱君君搅着杯里的咖啡，半晌，才艰难地开口：“你上次说的事，不生孩子，是认真的？”
“嗯。”刘叮点头，没有丝毫犹豫。
“手术台上站久了，看惯了生离死别，也觉得多一个生命就多一份责任，太沉重。”
刘叮用手指勾了勾一侧耳边飘下来的发梢，继续说道：“我自问，我没有办法好好承担母亲这个角色。我的精力，可能吧，这一辈子我都只能把多余的时间留给病人。”
她的话，说得很坦诚。但表现出来的却很残酷。
“是因为工作，不愿意分心？”朱君君不愿意就此结束话题。
如果是因为工作，朱家完全不需要你出门赚钱养家。
“还是因为单纯的不喜欢孩子！”刘叮愣了一下，似乎没想过他会这么问。
她沉思了片刻，才组织语言，说：“都有吧。我觉得没必要非走结婚生子这条路。两个人相互理解扶持，也一样能过好一辈子。”
“可我家里。”朱君君叹了口气：“老爷子那关肯定过不了，再说那么多人生存在朱家的这条利益链条上。”
“我知道。”刘叮垂下眼睫。
盯着杯中晃动的棕色液体：“所以，这事你得想清楚。我不勉强你。”
她又把选择权，冷静地推回给了他。
空气再次冷了下来。
两人之间，仿佛隔着一层透明的墙。看得见彼此，却难以真正靠近。
一个想着传宗接代的家族责任，一个想着要为每一个手术刀下的生命负责。
两人的路，走到了岔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