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里裹着江水的湿气和隐约的柚子香，吹在人脸上，有点凉，也有点舒坦。
朱君君坐在车里。
车，停在市一院对面露天停车场的梧桐树下。
他手扶着方向盘，眼睛盯着车窗外。
等人。
等刘叮。
这都快成他近来一项固定日常了。
朱大少什么时候这么等过一个女人？
偏偏等得心里还没多少火气，反倒有点认命。
他扯了下嘴角，自己都觉得有点舔狗的意味。
车窗降下一半，他的目光掠过医院门口熙攘的人流。
穿白大褂的，穿病号服的，大哭的，发愁的，悄悄贴近路人兜售挂号的号贩子，还有拿着盆乞讨的人，急匆匆的，慢吞吞的，形形色色，什么样的人都有。
简直就是人间百态，在医院的门口乱成了一锅粥。
忽然，他视线定住了。
人流里，一个穿着浅咖色风衣、身段高挑的女人侧影一闪而过，很快消失在急诊入口的玻璃门后。
太像了。
像得他心口莫名一跳。
封丽平？
她怎么会出现在梁城？还在这市一院？
朱君君下意识坐直了些，眯起眼朝那边又看了几眼。
人影早没了。
他嗤笑一声，摇摇头，大概真是这几天琢磨事儿太多，眼花。
刘叮还没出来。
他摸出手机，想了想，发了条信息过去：“还在忙？”
石沉大海。
意料之中。他把手机扔回副驾座上，百无聊赖地看向窗外。
那个酷似封丽平的侧影，却在他脑子里晃了一下，没留下太多痕迹。
又过了半个多钟头，医院门口才出现那个熟悉的身影。
刘叮穿着一身便装，脸上带着下夜班后的浓重疲惫，步子却还算稳。
她径直走到车边，拉开门坐进副驾。
“等久了？”她声音哑哑的，带着歉意。
“还行。”朱君君发动车子，“想吃点什么？”
刘叮靠在椅背上，闭上眼：“随便吧，没什么胃口。有点累。”
车内一时安静。
朱君君开着车，汇入晚高峰的车流。
他瞥了眼身边的女人，她眉头微微蹙着，即使闭目养神，肩颈线也是绷着的。
想找点什么话题，话到嘴边，又觉得没什么意思。
那些“别太累”、“注意休息”的话，好像说了也白说。
她这工作，就不是能“注意休息”的活儿。
两人最终去了家清淡的粥铺。
两人匆匆吃完粥，偶尔眼睛交流一下，也不再言语。
刘叮明显心神不宁，勺子搅着碗里的鱼片粥，半天送不进一口。
“有事？”朱君君问。
刘叮放下勺子，揉了揉太阳穴：“白天手术一个病人，情况有点复杂，心里老是放着。”
看。
这就是她。
她的世界就那么点大，塞满了病人、手术、疑难杂症。别的，挤不进去。
朱君君心里那点原本还想再努力一下的火苗，噗一下，又被浇弱了几分。
他嗯了一声，没再接话。
这顿饭吃得有些沉闷。
结账出来，夜风更凉了些。
朱君君把车开回市一院宿舍楼下。
刘叮下车前，看了他一眼，嘴唇动了动，最后只说了句：“路上小心。”
“嗯。”朱君君点点头：“再见。”
他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楼道黑暗里，没立刻走。
点了根烟，降下车窗，任由烟雾散在凉薄的秋夜里。
心里头空落落的，还有点莫名的躁。
就在这时，他眼角余光又瞥见了那个身影。
还是那件浅咖色风衣，正从住院部大楼的方向走出来，步子很快，一边走一边低头看着手机屏幕的光。
这次距离近，灯光也够亮。
朱君君瞳孔微微一缩。
真是封丽平。
她怎么在这儿？
不是眼花。
他看着她快步走到路边，伸手拦出租车。侧脸线条在路灯下显得有点冷，还有些焦灼！
鬼使神差地，朱君君推开车门，下了车。
“封丽平。”他喊了一声，声音不高，却足够穿透夜晚的嘈杂。
那身影猛地一僵，倏地转过身来。
看清是他，那双总是带着点疏离和锐利的眼睛里，闪过明显的惊讶，甚至是一丝慌乱。
“朱君君？”她下意识地把手机屏幕按熄了：“你怎么在这？”
“这话该我问你。”朱君君走过去，在她面前站定，目光扫过她略显苍白的脸：“来梁城办事？”
封丽平抿了抿唇，眼神闪烁了一下，才道：“嗯。来看个病人。”
“谁病了？严重么？”他问得随意，心里却莫名上了根弦。
“…我老舅。”封丽平的声音低了些，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涩意，“情况不太好。”
“你老舅是梁城人？”朱君君有点意外。他记得封家根基不在这边。
“嗯。我妈是梁城嫁过去的。”封丽平似乎不想多谈，看了一眼手机：“车来了，我先走了。”
一辆出租车停在她面前。
她拉开车门，几乎是逃也似的钻了进去。
朱君君看着出租车尾灯汇入车流，眯了眯眼。
他摸出手机，打了个电话给程煜。
“查一下，市一院住院部，最近有没有一位姓胡，或者由封丽平探视的老人。尽快给我消息。”
……
程煜的办事效率一向惊人。
不到半小时，电话回了过来。
“波少，查到了。心血管内科，住着一位叫胡建国的老人，梁城本地人，病情挺重。登记的联系人信息里，有封丽平小姐的名字。关系填的是外甥女。”
胡建国？
朱君君觉得这名字有点耳熟。他稍一回忆，想起来了。
前几天刘叮顺口提过一句，她管床的一个老大爷，姓胡，倔得很，不肯做手术，家属也劝不动，挺麻烦。
原来是他。
封丽平的老舅。
这世界真小，兜兜转转又逢上了。
朱君君靠在车窗边，点了根烟。
烟雾缭绕中，他脑子里闪过封丽平刚才那丝慌乱，还有刘叮提起病人时的凝重。
心里某个角落，微微动了一下。
他翻出封丽平的微信，还是很久以前加的，几乎没聊过。
他发了条信息过去：“胡大爷情况怎么样？需要帮忙的话，说一声。”
消息发出去，石沉大海。
直到第二天下午，封丽平才回了两个字：“谢谢。”
冷淡得能冻死人。
朱君君看着那俩字，挑了挑眉。
他手指在屏幕上敲打：“梁城柚下来了，我有个庄园，果子不错。心情闷了可以来看看，散散心。”
这次回得快了点，但依旧是拒绝：“不了，忙。”
朱君君嗤笑一声。
这女人，盔甲穿得倒是严实，惜字如金。
他没再穷追猛打地发信息。
反而过了两天，让程煜以朋友的名义，往胡大爷的病房送了些高档水果和营养品，没留朱君君的名字。
又过了几天，朱君君才又给封丽平发了条信息：“东西合口吗？老爷子胃口好点没？”
这次，封丽平的回信隔了很久，字数仅仅多了几个字：“是你送的？谢谢。”
还是那么冷冰冰的，毫无温度。
朱君君还是不死心：“庄园里的柚子熟了，再不摘要掉光了。真不来看看？呼吸点新鲜空气，比整天闷在医院强。”
他又补了一句：“就当还我人情吧。”
手机安静了足足有十分钟。
就在朱君君以为她又缩回壳里的时候，屏幕亮了。
一个字：“好。”
还是一如既往的惜字如金，冷冰冰！
约的是个周六下午。
朱君君亲自开车去接她。
封丽平穿得比那天在医院见到时更休闲些，牛仔裤，平底鞋，头发松松扎着，脸上没太多妆。
看着比平时那股倔强劲儿柔和了不少，但眼底的疲惫和担忧藏不住。
车往城外开。
两人一路无话，这是渝城认识后两人第一次这么近的在一起，还是很密闭的空间。
车内气氛有点微妙的尴尬。
他们算不上熟人，也算不上同事朋友关系。
“你老舅目前什么情况？”朱君君率先打破沉默，语气随意，像聊家常。
“冠心病，很严重。医生建议做搭桥，他死活不同意，怕下不了手术台。”封丽平看着窗外，声音有点闷。
“老人都这样。刘叮是他的管床医生？”
“嗯。”封丽平顿了顿，似乎犹豫了一下，才补充道：“刘医生很有耐心，劝了我老舅好几次。”
朱君君笑了笑，没接这话茬。
方向盘一打，车拐进一条绿荫更浓的小路：“快到了。”
庄园隐在一片缓坡后，视野极好。
大片的柚子树依着地势起伏，黄澄澄的果实压弯了枝头，空气里弥漫着清冽的柚香，沁人心脾。
封丽平下车时，眼神明显亮了一下，深深吸了口气。
“你这地方不错。”她难得说了句带点温度的话。
“凑合。”朱君君从旁边工具房拿了两个篮子和两把剪刀：“自己摘的才香。挑个大的，沉的，皮色亮的。”
他递给她一把剪刀。
封丽平接过，麻利地比划了一下。
朱君君乐了：“小样，不错嘛，看我的。”
他走到跟前的一棵树旁，伸手托住一个饱满的大柚子，剪刀卡在果柄根部。咔嚓一声，利落地剪下柚子，然后放进篮里。整个过程干净利落。
“试试？”
封丽平踮脚去够一个高处的果子。
剪了一下，没剪动，果柄比她想得结实。
朱君君很自然地站到她身后，手臂几乎环过她，大手覆上她握着剪刀的手，带着她用力一剪。
“得用巧劲。”
男人温热的气息突然靠近，带着淡淡的烟草味和柚子的清冷香气，混在一起，有点撩人。
封丽平身体瞬间僵了一下，耳根微微发热。
她猛地往旁边退开一步，拉开距离。
“我自己来。”声音有点硬，像掩饰着什么。
朱君君从善如流地松开手，退后两步，看着她笑：“行，你自己来。”
封丽平定定神，专心对付起眼前的柚子。
咔嚓，咔嚓，动作还算麻利，成功摘下了几个。
额角微微冒了层细汗，心情却似乎真的松快了些。
两人一前一后，在果园里慢悠悠地转着，偶尔交谈几句，多是朱君君说些果园的琐事，或者梁城的风土人情。
封丽平大多安静地听，偶尔问一句。
摘了半篮，累了，就在坡顶的凉亭里休息。
老周早早备好了茶几软垫，还有新沏的柚花茶和几样精致茶点。
封丽平捧着温热的茶杯，望着坡下连绵的柚林和远处隐约的梁江轮廓，半晌没说话。
“心情好点了？”朱君君似在关心她。
“嗯。”封封丽平轻轻应了一声。心里有话没有说出来，这地方真好。安静，心和身都很舒服。
“喜欢以后可以经常来。”
封丽平没接话，只是又喝了一口茶。
夕阳给柚林和她侧脸都镀了层柔光，那股子生人勿近的冷硬，融化了不少。
回去的路上，她话多了些，虽然还是不多，但会主动问几句关于果园管理的事。
车快到市区时，她看着窗外，忽然很轻地说了一句：“今天，谢谢。”
“客气什么。”朱君君看着前方路况，嘴角弯了一下。
送到医院附近，封丽平下了车，提着那篮沉甸甸的柚子。
“慢走。”她站在车窗外说。
“有事打电话。”朱君君冲她摆摆手。
车开走了。
封丽平站在原地，看着车尾灯消失，才转身慢慢往医院走。
脸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却有点乱。
今天似乎有舒心了。心情好得有点不真实。
晚上，朱君君洗完澡出来，拿起手机，看到封丽平发来的微信。
一张照片。
是她那篮柚子的特写，摆在病房的窗台上。
黄灿灿的，透着暖意。
配文：“老舅说好吃。”
还是一如既往的言简意赅。
朱君君笑了，打字回复：“不客气。甜不甜，尝了才知道。”
过了好一会儿，那边回过来一个简单的表情。
朱君君盯着表情，看了好几秒。
这女人。
还是这德行。
但他心里却莫名觉得，今天这步棋，好像没走错，但又提不起心思来。
他扔下手机，倒在床上，双手枕在脑后。
窗外，梁城的夜，灯火璀璨。
他心里却想着那片柚林，和柚林里那个微微闪躲又强作镇定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