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个夜晚来临,雾气先是在江心聚拢,像一团团揉散的棉絮,被晚风推着,悄无声息地爬上码头,浸润了石阶。
再顺着陡峭的崖壁一路蔓延,最终温柔地吞没了整个下半城。
老街的灯火次第亮起,在湿漉漉的雾气里晕开一团团暖黄的光晕,连喧嚣都仿佛被这层薄纱滤过,变得朦胧而柔和。
封丽平送走最后一桌客人,直起酸痛的腰,长长舒了口气。
这天的生意依旧好得让人踏实,却也累得人指尖发颤。
她拧干热毛巾,擦了把脸,正要拉下卷帘门,两个身影却一前一后晃到了店门口。
“封老板,收工了哇?”游江依旧是那件略显松垮的Polo衫,手里盘着核桃,笑嘻嘻地扒着门框探进头来,“累惨了吧?我看你忙得脚底板都要冒烟咯!”
身后几步远,朱君君安静地站着。
他换了身休闲打扮,深色针织衫衬得肩线平直,少了些平日里的锐利,多了几分闲适。
他没说话,只朝封丽平微微颔首。
封丽平有些意外:“游师傅,朱先生?你们这是……”
“哎呀,莫提了!”游江抢着说,表情夸张地皱成一团,“对面那KTV里头,几个崽儿鬼哭狼嚎地唱《爱情买卖》,唱得我脑壳青痛!实在遭不住,出来透口气!朱老板也是,说屋里头闷得很!”
朱君君很轻地咳了一声,瞥了游江一眼。
游江立刻假装没看见,继续眉飞色舞:“你看嘛,好不容易收早工,回去睡瞌睡又早了点……,诶,嫩个,封老板,我看你也累了一天,要不要一起去南滨路晃一圈?吹吹江风,醒一醒神嘛!听说今晚江对面有灯光秀哟!”
封丽平下意识想拒绝。
累了一天,她现在只想瘫倒在床。
可目光掠过朱君君,见他虽沉默着,眼底却似乎有一丝极淡的期待,那句“不了”到了嘴边,竟一时没能说出口。
游江见她犹豫,立刻加大攻势:“走嘛走嘛!三个人一路,好耍些!你看你一天到晚守到个烤架,人都要烤成肉串咯!出去走走,活动哈筋骨嘛!朱老板,你说是不是?”
朱君君这才开口,声音低沉平稳:“不远,走走就回。你确实需要休息一下。”
他的话总是简短,却有种奇异的说服力。
封丽平看着窗外弥漫的江雾,心底那点对休息的渴望终于冒了头。
她笑了笑,解下围裙:“要得嘛。那就……,走嘛,走几步。”
游江立刻一拍大腿:“嗨呀!这就对咯!还是朱老板有面子!”
朱君君:“……”
封丽平嗔怪地看了游江一眼:“游师傅!”
“嘿嘿,开玩笑,开玩笑!”游江讪笑着摸摸鼻子,率先溜达了出去。
三人沿着青石板路往下走,融入渝城特有的、被雾气和灯火包裹的夜色里。
坡坎陡峭,石阶湿滑,封丽平穿着平底鞋,走得很小心。
朱君君很自然地放慢脚步,走在她外侧靠路边的位置,隔开了偶尔疾驰而过的摩托车。
游江则在前头背着手,像个老资格的导游,用他那特有的腔调介绍着虽然没一句靠谱的。
“看到没得,勒个坎坎,传说当年湖广填四川,有个老汉走到这里,摔了一扑爬,背篼头的红苕滚了一坡,红苕他不拣了,老子就住这里了,隔年,这一坡满是红苕。所以说,封老板,莫不要学那个老汉!画地为家”
封丽平忍不住笑:“游师傅,你哪儿来这么多龙门阵?”
“嘿!我老游走南闯北,肚皮里头全是货!”游江得意地一甩头,差点踩滑,赶紧扶住旁边一棵黄桷树,惹得封丽平笑得更厉害。
朱君君看着封丽平笑得弯起的眼睛,嘴角也几不可查地扬了一下。
越靠近江边,雾气越浓,咸湿的水汽裹着凉爽的风扑面而来,彻底驱散了疲惫。
江对岸,渝中半岛的摩天大楼组成了璀璨的光幕,灯光秀已然开始,变幻的图案和色彩倒映在流淌的江水中,被波纹揉碎,又重组,如梦似幻。
长长的滨江步道上,有三两散步的市民,也有依偎着的情侣,低声笑语融在风里,听不真切,却更显静谧。
“哎呀,巴适!”游江张开手臂,深深吸了口气。
“比闻你那个烤油烟子舒坦多了吧,封老板?”
封丽平点点头,的确觉得心胸为之一阔。
她靠在临江的栏杆上,望着眼前开阔的江景,一时忘了说话。
朱君君站在她身旁,同样沉默,却丝毫不觉尴尬。
游江左右瞅瞅,眼珠一转,忽然捂着肚子:“哎哟!勒个……,我好像吃坏了东西,要找个地方方便一哈!你们先逛到起,莫等我!我个人找得到路回来!”
说完,不等两人反应,他转身就溜,脚步快得惊人,几下就消失在步道拐角的树影里。
封丽平哪能不明白他的用意,脸上微微发热,好在夜色和雾气足够遮掩。
她有点无奈,又有点好笑:“朱先生,游师傅他……”
“他一直这样。”朱君君接口道,语气里听不出情绪,“不用理他。”
两人一时无话,并肩沿着栏杆慢慢往前走。
江水在脚下轻声拍岸,对岸的灯光变幻,勾勒出身边人清晰的侧脸轮廓。
“最近生意还好?”朱君君打破沉默。
“嗯,挺好的。”封丽平点头,“多亏左邻右舍帮衬!”封丽平想说,太感谢你了,一想又憋了回去。
“是你自己手艺好。”朱君君打断她,目光仍看着江面。
“东西好吃,自然留得住人。”
封丽平心里一暖,知道他不是在说客套话。
“就是太忙了,有时候怕招呼不周。”
“再请个帮手。”朱君君建议道,“别把自己累垮了。”
“正在物色呢。”封丽平笑了笑,“哪有那么容易找到靠谱的。”
“嗯。”朱君君表示同意。
“是要仔细。”
很平常的闲聊,却自然得让封丽平自己都感到惊讶。
没有刻意,没有目的,就像这江风一样,吹过来,也就过来了。
他们走过一个视野极佳的观景平台,几对情侣正倚着栏杆拍照。
一个女孩兴奋地指着对岸:“快看!那颗‘心’!好清楚啊!”
封丽平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对面楼宇的光幕上,正显示出一颗巨大的、跳动的红色爱心。
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身旁的朱君君,却不料他也正看向她。
目光在空中轻轻一碰,又各自迅速移开。
封丽平觉得脸上刚散下去的热度又悄悄爬了上来,赶紧扭头假装看风景。
就在这时,旁边传来一阵粗鲁的喧哗,夹杂着酒瓶磕碰的脆响和含混不清的咒骂,打破了江边的宁静。
四五个勾肩搭背的年轻男人摇摇晃晃地从步道另一端走来,个个脸红脖子粗,显然没少喝。
他们走路歪歪斜斜,几乎霸占了整个步道,行人纷纷皱眉避让。
封丽平下意识地往朱君君身边靠了靠。
朱君君脚步微顿,侧身将她稍稍挡在身后。
那伙人越走越近,浑浊的酒气随风飘来。
其中一个穿着花衬衫的,眯着醉眼四处瞟,目光一下子落在了封丽平身上。
他咧嘴一笑,推开同伴,趔趄着凑了过来。
“妹儿……长得……长得还挺标致嘛……”他大着舌头,口齿不清,贪婪的目光在封丽平脸上、身上来回逡巡,“一个人……看夜景?寂不寂寞嘛?哥几个……陪到你耍哈?”
浓烈的酒臭几乎喷到脸上,封丽平厌恶地蹙紧眉头,后退一步:“请你放尊重点!”
“嘿!还是个小辣椒!”花衬衫来了劲,竟伸手要去摸封丽平的脸,“哥就喜欢……,这种带劲的……”
他的手还没碰到,朱君君已经上前一步,格开了他的胳膊。
他的动作看起来并不迅猛,甚至有些随意,但花衬衫却“哎哟”一声,踉跄着倒退了好几步,差点摔倒。
“哪个?哪个龟儿子敢拦老子?”花衬衫稳住身子,恼羞成怒地瞪向朱君君。
他的几个同伴也围了上来,面色不善地将两人堵在中间。
“滚开。”朱君君的声音不高,却冷得像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
他身形挺拔,站在那伙醉醺醺的人面前,气势上竟丝毫不落下风。
“哟嗬?还想英雄救美?”花衬衫啐了一口,仗着酒劲和人多,指着朱君君的鼻子骂,“你算哪根葱?老子今天就动她了,你能朗个样?”
眼看冲突一触即发,封丽平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悄悄摸向口袋里的手机,想要求助。
就在这当口,一个声音气势十足地炸响:“哪个龟儿子,敢在老子地盘上撒野,活腻味了索!”
只见游江去而复返,一手叉腰,一手指着那伙人,昂首挺胸,大步流星地冲了过来,那架势,颇有点街头大佬的派头。
他冲到近前,先是紧张地瞄了朱君君和封丽平一眼,见他们都没事,才松了口气,随即转向那伙醉汉,表情更加“凶恶”。
“晓得老子是哪个不?”游江努力瞪大眼睛,试图增加威慑力,“这条街,哪个不给我老游几分面子?你们几个毛都没长齐的崽儿,敢在这儿耍横?赶紧给我爬!不然老子马上喊一车人来,让你们好看!”
他那副虚张声势的样子,加上一口地道的老重庆腔,还真把那几个醉醺醺的家伙唬得一愣一愣的,面面相觑。
花衬衫似乎有点被镇住,酒也醒了两分,迟疑地看着游江。
游江见吓住了对方,得意地朝朱君君使了个眼色,那意思大概是:看我的!
他清了清嗓子,准备继续“教育”对方。
谁知旁边一个一直没做声的黄毛醉鬼,眯着眼打量了游江半天,突然嗤笑起来:“我当是哪个……原来是斜对面那个卖面的老头嘛,一天到晚神戳戳的,你装啥子大尾巴狼哦!”
这话一出,其他醉汉也反应过来,顿时哄笑起来,刚才那点疑虑一扫而空。
“就是!一个卖面的,吓哪个哦!”
“老子还以为真是啥子大哥哟!”
游江的脸瞬间涨红了,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他兀自强撑:“卖面的朗个了?卖面的也收拾你们几个龟儿子!”
“收拾我?老子先收拾你!”花衬衫被同伙一笑,恼羞成怒,仗着酒劲,一拳就朝游江的面门挥来!
游江“哎哟”一声,吓得赶紧缩脖子闭眼,那点“大佬”风范荡然无存。
预想中的疼痛并未到来。
只听见一声沉闷的撞击声和痛苦的闷哼。
游江偷偷睁开一只眼,只见朱君君不知何时已挡在他身前,一只手牢牢攥住了花衬衫挥来的手腕。
朱君君的手指看着并没如何用力,花衬衫却脸色发白,额头上瞬间冒出冷汗,整个人像被钉住一样,动弹不得,嘴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
“手!手!老子手要断了!”花衬衫惨叫起来。
他的同伴见状,骂骂咧咧地一拥而上。
朱君君将封丽平往后轻轻一推,低声道:“站远点。”
下一刻,他动了。
动作快得几乎让人看不清。
侧身避开砸来的酒瓶,抬脚精准地踹中一人膝窝,那人惨叫一声跪倒在地。
手一拧一送,将嗷嗷叫的花衬衫像个麻袋一样甩向另一个冲来的人,两人顿时滚作一团。
反手用手臂格开挥来的拳头,顺势肘击在另一人肋下,那人立刻蜷缩着倒地干呕。
整个过程不过十几秒,干脆利落,甚至带着点冷漠的优雅。
等封丽平回过神来,那四五个刚才还气焰嚣张的醉汉,已经全都躺在了地上,呻吟的呻吟,打滚的打滚。
朱君君站在他们中间,气息都未见丝毫紊乱,只是整理了一下微微歪斜的衣领,眼神冷冽地扫过地上的人。
“滚。”依旧是那个简单的字,却带着骇人的压迫感。
那伙人酒彻底醒了,连滚带爬地搀扶起来,屁都不敢放一个,狼狈不堪地跑没了影。
步道重新恢复了安静,只剩下江水的声音。
封丽平的心还在砰砰直跳,看着朱君君,一时说不出话来。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他,沉稳冷漠之下,竟藏着如此强悍利落的身手。
游江这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拍着胸口,后怕不已:“我的妈呀,朱老板,你……你勒个身手……从哪里学来的哦?太凶了!”
朱君君没回答,走到封丽平面前,目光在她身上仔细扫过,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稳:“没事吧?”
封丽平摇摇头,心跳依然很快,却不是因为害怕:“没……,没事。谢谢你,朱先生。”
她看着他,灯光下,他的眼神深邃,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举手之劳。”朱君君淡淡道,仿佛刚才只是拍掉了身上的灰尘。
游江凑过来,心有余悸又满脸崇拜:“哎呀,今天要不是朱老板,我老游这张脸就要丢到嘉陵江头去了!封老板,你是没看到,朱老板刚才那几下子,帅惨了!比电影里头还厉害!”
封丽平看着游江那滑稽的后怕样子,又看看一脸平静的朱君君,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
紧张的气氛瞬间被冲淡了。
游江见封丽平笑了,自己也挠着头嘿嘿笑起来:“不过话说回来,朱老板,你深藏不露啊!以后我看哪个还敢来我们勒条街撒野!”
经此一闹,三人也没了继续闲逛的心情,便沿着来路往回走。
游江还在兴奋地复盘刚才的“战斗”,夸张地比划着朱君君的动作,把自己差点被打的窘态完全抛到了脑后。
封丽平听着,不时抿嘴轻笑。
朱君君依旧话不多,但走在封丽平身边,无形中却给人一种无比踏实的安全感。
封丽平悄悄侧头看他,他的侧脸在路灯和雾气的勾勒下,显得格外清晰。
她心里涌起一种复杂而微妙的情绪,有感激,有后怕,有惊讶,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被保护的心安。
雾气似乎更浓了,将三人的身影温柔包裹。
老街的灯火在前方指引,身后的江声渐远。
这一夜的风波,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荡开的涟漪,久久未平。
走到“39中烧烤”店门口,封丽平停下脚步,转身看着两人,真诚地说:“朱先生,游师傅,今天,真的谢谢你们。”
游江摆摆手:“谢啥子哦,都是邻居,应该的,再说,主要还是朱老板厉害。”
朱君君看着封丽平:“以后晚上收工,尽量结伴。有事打电话。”
他的语气很自然,仿佛这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封丽平心里一暖,点了点头:“嗯,我晓得了。”
“那,快回去休息吧。”朱君君说。
“要得,你们也早点休息。”封丽平笑了笑,打开店门走了进去。
关上店门,她背靠着门板,却没有立刻开灯。
黑暗中,还能听到门外游江隐约的说话声和朱君君低低的回应,以及他们渐渐远去的脚步声。
她抬手按住心口,那里依旧跳得有些快。
今晚发生的种种,尤其是朱君君挡在她身前的那一幕,清晰地印在脑海里。
她忽然发现,自己对这个男人的了解,似乎太少太少了。
而他沉默背后的那份细心和力量,让她感到陌生,却又莫名地吸引。
街对面公寓的落地窗前,朱君君注视着楼下那扇终于熄灭了灯光的窗户,这才转身。
手机屏幕亮着,是游江发来的短信:“朱老板!英雄救美!巴适得板!这下肯定成了!下一步是不是该……”
朱君君直接按熄了屏幕,没有回复。
他走到酒柜前,倒了一杯酒,却没有喝,只是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和流淌的雾气。
今晚是意外,但也让他看到了她眼底一闪而过的惊悸与依赖。
这很好。
但他并不急于求成。
他有的是时间,等她慢慢打开心防。
就像这渝城的雾,看似缓慢,却能无声无息地浸润一切。
他举起酒杯,向着窗外那片朦胧的灯火,微微示意,然后一饮而尽。
酒液温热,正如他此刻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