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君君站在渝城最顶级的酒店露台上,手里端着价值不菲的香槟,却感觉自己像是个穿着高定西装的囚徒。
眼前的半城灯火璀璨得像是撒了一地的钻石,但他只觉得无聊透顶——直到一缕顽劣的炭烤香气乘着夜风飘来,猛地钻进了他的鼻孔。
“这是什么味道?”朱君君不自觉地深吸一口气,那混合着孜然、辣椒和烤肉的粗野香气,像是一记直勾拳砸在他被香槟和香水麻痹的嗅觉上,“居然比我这杯陈年香槟还诱人?”
他,朱君君,梁城首富独子,名下跨国企业遍布全球,此刻却被一股路边摊的烟火气勾得魂不守舍。这要是被那些争相报道他的财经杂志知道了,怕是能笑掉大牙。
朱君君临窗而立,修长手指轻晃着水晶杯。窗外是渝城两江的夜景,霓虹如血管般蜿蜒闪烁,勾勒出城市的轮廓。脚下,是梁城商会包下的整层空中酒廊,琉璃杯盏碰撞的脆响与压低的笑语混着雪茄的青烟,在空气中流淌。
1米82的个子,再配上纯手工定制的深灰西装,衬得肩宽腰窄。腕间一块非常低调的海鸥表,秒针无声滑过深渊般的表盘。
毋庸置疑,他是这场奢华酒会的中心。此时,却偏偏站在这片金碧辉煌的边缘,指间夹着一支即将燃尽的香烟,目光落在窗外更远处那片模糊的、灯火稀疏的老城区。
“君少,刘总那边还在等您敲定下一季航运的份额……”特助程煜悄步上前,声音压得极低。
朱君君没回头,只极淡地应了一声:“让他等着。”
程煜立刻噤声,垂首退开。梁城城主朱孝天独子,梁城四大富豪之首的朱君君,他说等,那便只能等。
香烟燃至尽头,微烫的触感唤回朱君君的思绪。他摁灭烟蒂,动作利落。
这酒会无趣,渝城的夜景似乎也没有那么有趣。忽然,他抬起步子,朝着通往酒店后方露天观景台的方向走去。
“君少?”程煜立刻跟上。
“别跟来。”声音不大,却冷硬如铁石。
程煜猛地刹住脚步,躬身称是。再抬头时,只看见那道挺拔冷峻的背影消失在镀金的门廊拐角。
朱君君并未走向观景台,而是循着一段略显僻静的消防通道,推开了厚重的防火门。喧嚣声瞬间被甩在身后。
初夏夜的江风扑面而来,带着江水温润的潮气,以及那种,更为鲜活、更具侵略性的味道。那是炭火灼烧油脂的焦香,是孜然、辣椒面、花椒粉在高温下爆裂出的浓烈辛香。
这气味粗野、奔放,与酒廊里精致的香槟塔与进口冷盘格格不入,却像一只无形的手,一把攥住了朱君君的胃。
“离谱。”朱君君自言自语,“我居然觉得这味道比那窖藏数十年的红酒更诱人?”
他步下台阶,绕开一丛茂密的黄角树,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
酒店后巷与弹子石老城区的接壤处,竟藏着一小片热闹的市井天地。几家夜市摊子零星散落在街头。
最惹眼的,却是角落那家烧烤摊。摊位上的灯箱上映着几个红色大字:三十九中老烧烤。
玻璃橱窗里码着各色生鲜食材,旁边支着两张矮桌,几把小塑料凳。炉火烧得正旺,通红的炭块上架着铁网,各式肉串、蔬菜排列其上,滋滋作响,油滴坠落,激起蹿高的火苗,将摊位后那忙碌的身影映照得忽明暗。
是个女人。
一身简单的棉质白T恤,洗得有些薄了,下身是条深色七分裤,露出一截纤细白皙的脚踝。腰间系着一条看不出原色的围裙,裙角沾了些油渍烟灰。她正低头翻动着手中的肉串,几缕碎发从她随意挽起的松散发髻中滑落,贴在汗湿的额角侧颈。
灯火阑珊,人声嘈杂。可她站在那里,手指翻飞,撒料、刷油、翻转……,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感,不像是在烟雾缭绕中讨生活,倒像是江湖绝顶的高手在料理她的战场,笃定,从容。
朱君君的目光定在那双手上。指节修长,却并非养尊处优的细腻,指尖沾染了些许油污调料。这双手,与他平日里握惯的高尔夫球杆、签署文件的万宝龙钢笔、或是那些名媛模特精心保养的柔荑,截然不同。
他活了二十八年,见过的美人如过江之鲫,环肥燕瘦,各有风致。却从未有一人,如眼前这般,在如此粗陋的环境下,被灼热的炭火烘烤着,竟烘出一种惊心动魄的、滚烫的生命力来。
“老板娘,给我正十串羊肉,五串腰子,多辣多孜然!要快点哦,肚儿饿惨了!”有食客高声喊道。
“要得,稍等一会儿,马上就好。”她应声抬头,将烤好的几串放入一旁托盘,又利落地抓起一把生肉串铺上铁网。
那一抬头间,朱君君看清了她的脸。不是时下流行的、带着精致雕琢感的美。眉眼清亮,像山涧洗过的墨玉,鼻梁挺直,唇色因为炎热显得红润。额角鼻尖沁出细密的汗珠,脸颊被炉火烤得微微发红。
一种强烈的违和感击中朱君君。“这女人,不该在这里。”他心想,“至少,不该只是在这里。”
鬼使神差地,他朝那摊位走了过去。手工定制的昂贵皮鞋踩在略沾油污的水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身高腿长的他,走在路上,气场迫人,一路行来,旁边几桌正划拳喝酒的喧闹声都不自觉低了几分。不少目光或明或暗地落在他身上,探究,好奇。
他却浑然不觉,只径直走到烧烤摊前。
“吃点啥子?”封丽平并未立刻抬头,专注着手里的鱿鱼须,声音平淡,带着一丝劳作后的微哑。
朱君君一时语塞。他从未吃过路边摊,更不知菜单为何物。目光扫过玻璃橱窗内琳琅满目的食材,那些腌制好的肉块、内脏、蔬菜串,对他而言陌生得像另一个世界的产物。
他沉默了几秒,开口,声音是自己都未察觉的低沉:“你看着办嘛,随便来点就可以。”
封丽平这才抬眸看他。一眼。就一眼。她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不足一秒,快速扫过他价值不菲的西装与腕表,眼中并无寻常人见到他时常见的惊羡或谄媚,反而极快地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捕捉的……厌倦?
“等到。”她复又低下头,语气依旧平淡无波,随手抓过几样食材,铺上铁网。
火焰蹿起,舔舐着食物,油爆声噼啪作响。辛香的烟雾升腾,将两人之间的空气模糊扭曲。
朱君君就站在那烟雾之后,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看着她被热气熏得微眯的眼,看着她利落翻动烤串时小臂绷起的流畅线条,看着她鼻尖那粒细小的、可爱的汗珠。
周遭是吵嚷的人声、杯盘碰撞声、食物在烈火上的呻吟声。这一切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庞大而陌生的“生”的气息,野蛮地冲撞着他习惯了安静、秩序、冷气与香氛的世界。他却奇异地并不觉得排斥。
烤串很快好了。她将其放入一个白色泡沫餐盒,递给他:“三十。”
朱君君下意识去摸钱夹,指尖触到皮质外壳,才想起自己早已习惯无现金支付。他动作顿住。
封丽平看着他,了然地朝摊位一角扬了扬下巴:“那边有微信二维码。”
朱君君拿出手机,扫码付款。机械的女声提示“收款三十元”。他人生中第一笔如此小额的支出,竟让他感到一丝荒谬的新奇。
他接过那盒滚烫的烤串。泡沫盒粗糙的质感与他惯用的骨瓷餐盘天差地别。
“有地方坐吗?”他问,目光扫过那两张仅有的、已坐了几个人的矮桌。
封丽平正低头给另一位顾客找零,闻言头也没抬:“没得了,各人打包吧。”语气干脆,没有丝毫周转余地。
朱君君生平第一次,被人如此彻底地无视和……,打发。他捏着那轻飘飘的泡沫餐盒,站在原地,竟有些无所适从。
“老板娘,我的肥肠烤好了没有?”旁边桌有人催促。
“快了!”封丽平扬声应道,嘴里嘀咕了几声“吼啥子嘛吼,我要给你弄熟噻!”
手下动作更快了几分,彻底将眼前这位显然非富即贵的男人抛在了脑后。
朱君君深深看了她一眼,终是转身离开。他拿着那盒烤串,走回消防通道口的台阶,也顾不上昂贵的西裤,随意坐下。打开餐盒,一股更为猛烈的香气直冲鼻腔。
他犹豫片刻,拿起一根羊肉串。竹签尖端有些焦黑。他尝试着咬下一块。
浓郁的辛香瞬间占领口腔,羊肉烤得外焦里嫩,肥油部分被烤得透明微焦,迸发出极致的香。辣意随后涌上,不尖锐,却持久,勾得人忍不住再吃第二口。
“这……”朱君君愣住了,完全不同于高档餐厅的味,一股野蛮而直接的味觉直接冲击鼻翼,“居然这么好吃?”
他慢慢吃着,目光却始终未离开那个烟火缭绕中的身影。她忙碌不停,烤串、收钱、找零、回答食客的问话,偶尔会因为一个熟客的玩笑话极淡地勾一下嘴角,那笑意极短,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沉静的面上漾开细微的活色生香。
朱君君看着,忽然觉得嘴里的烤串滋味更浓了几分。
程煜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不远处,递给他一份资料,烧烤摊老板娘叫封丽平。
程煜面露担忧,却不敢上前。朱君君朝他摆了摆手,示意无事。程煜只得再次退入阴影中。
良久,朱君君吃完了最后一串。他将空餐盒和竹签扔进一旁的分类垃圾桶,起身,再次走向那个摊位。
晚上的高峰期似乎过去了,摊位前暂时清静下来。只见封丽平正拿着块干净的软布,仔细擦拭着玻璃橱窗上的油污指纹。
听到脚步声,她未抬头,只淡淡道:“今日备的料差不多了,要吃什么快点,卖完我要收摊了。”
“是你。”朱君君开口。
封丽平擦拭的动作一顿,再次抬眸看他,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像是奇怪他怎么还没走。“还有事?”
“味道很好。”他说。这话出自他口,已是极高的赞誉。
“谢谢,三十。”她回得平静,仿佛只是听到一句“今天天气不错”。
“只是环境委屈了这手艺。”朱君君环视周遭,语气是惯常的评判与掌控,“这地段配不上你。有没有想过换个大些的店面?正规化、品牌化经营。资金和地段,我可以提供。”他习惯于解决问题和分配资源,在他看来,这无疑是眼前这女人最好的出路。
封丽平终于彻底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她看着他,那双墨玉般的眸子里清晰无误地映出他的身影,却无半分波动,反而渐渐凝起一层薄薄的、带着嘲讽的冰壳。
她忽然极轻地笑了一下,唇角弯起一个没有温度的弧度。
“这位老板,”她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像浸了渝城夜的凉气,“我卖的是烤串,不是别的。您吃完了,钱货两清,就够了。”
她顿了顿,目光在他矜贵的穿着上短暂停留一瞬,语气疏离得近乎冷漠:“至于其他,不劳费心。我们不是一路人。”
话音落下,她不再看他,转身从水桶里拎出一块湿抹布,开始用力擦拭已经锃亮的金属台面。
逐客令下得干脆利落。
朱君君僵在原地。夜空里,似有寒风掠过,将他心底那簇刚被烟火点燃的小火苗吹得明灭不定。
“我们不是一路人……”那句话,像一根冰冷的针,精准地刺入他从未被人触及的某处。
他看着她忙碌的背影,纤细,却挺直,仿佛什么都压不弯。
周遭的空气似乎都因她那句话而凝滞、降温。远处江轮的汽笛声模糊传来,悠长而空茫。
朱君君立在原地,昂贵的皮鞋踩在沾着油污的水泥地上,像一座被遗弃在烟火人间的孤岛。他第一次发现,原来这世上,真有金钱与权势无法叩开的大门。
而门的后面,是一个他从未了解,却骤然渴望闯入的世界。
夜风拂过,带走烤架的余温,却带不走空气中那缕倔强的、萦绕不散的香。
“有意思。”朱君君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极淡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兴味弧度,“封丽平是吧?我们,来日方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