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梁城的朱君君，立刻被卷入另一种他早已熟悉的喧嚣中。
父亲朱孝天的电话在他踏入私人宅邸的下一秒便追了过来，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命令：“明晚家宴，你必须到场，有重要事情商议。”
朱君君站在顶层公寓的落地窗前，俯瞰梁城璀璨的星河。
这里的夜景经过精心规划，每一束光都像被精心编排过，与渝城那种野蛮生长、生机勃勃的灯火截然不同。
他下意识地捻了捻指尖，那粗糙泡沫餐盒的触感和那股辛辣的炭火香气，仿佛成了一场遥远而真切的梦。
“重要事情？”他语气淡漠，心里已猜到七八分。
“梁城防卫主将刘成绩的小女儿，刘菲儿，刚从澳国回来。明晚一起吃个饭，认识一下。”朱孝天言简意赅，果然不出所料。
又是相亲。
朱君君唇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他这位父亲，梁城之主，似乎总试图通过联姻，将一切潜在力量纳入掌控。刘成绩，主管梁城防卫，位高权重，的确是条“好姻缘”。
“知道了。”朱君君没有多言，挂了电话。他习惯了这种安排，如同习惯那些精确到秒的日程表和高尔夫球场般修剪整齐的草坪。
只是这一次，心底那丝惯常的漠然里，莫名掺进了一点别的，一点源于渝城后巷的、对“被安排”人生的轻微抵触。
程煜悄声汇报着明日行程，包括下午视察梁城最大的奢侈品商场“寰宇天地”。
朱君君心不在焉地听着，目光再次投向窗外，试图在梁城规整的光海里，找寻一丝那般顽劣不羁的烟火气。
翌日下午，寰宇天地。
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映出稀疏人影，空气中弥漫着昂贵香氛与金钱编织出的静谧。
朱君君在一众高管的簇拥下，进行着例行视察。
他修长的手指偶尔划过专柜的玻璃台面，目光精准地扫过销售数据报表，提出的问题犀利而专业。
高管们屏息凝神，这位年轻的少主，虽不常露面，但每一次出现都带着令人不敢怠慢的压迫感。
视察接近尾声，行至一家一线奢侈品女装专柜附近。
朱君君正准备离开，一阵略显尖锐的女声打破了商场的宁静，刺耳地钻入他的耳膜。
“你知道这件衣服多少钱吗？你一年的工资赔得起吗？眼睛长到哪里去了？！”
朱君君蹙眉，目光扫了过去。
只见专柜内，一个穿着当季新款连衣裙、妆容精致的年轻女子，正指着一名身穿店员制服的女孩厉声斥责。
那店员女孩低着头，肩膀微微颤抖，手里还拿着一块擦拭用的软布，面前的地上，一小滩水渍旁躺着一只打翻的杯子，几片柠檬片狼狈地散落着。
“对不起，真的非常对不起，刘小姐……”店员女孩声音带着哭腔，“我不是故意的，我刚转身没注意……”
“没注意？”被称作刘小姐的女子声音拔得更高，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刻薄。
“一句没注意就完了？我这件裙子是限量款！刚穿上就被你泼了一身脏水！你看看，这污渍！”
她夸张地指着裙摆一处几乎看不见的湿痕，“你说怎么办吧？”
柜经理闻声赶来，赔着笑脸：“刘小姐，您消消气，小周她新来的，手脚毛躁……”
“新来的就不是理由！”刘小姐毫不客气地打断经理，目光嫌恶地扫过那名唤作小周的店员。
“我这裙子还能要吗？光是想想被这种水泼过，我就觉得恶心！谁知道这水里有没有什么细菌！”
小周的脸色煞白，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刘小姐，那只是柠檬水……我、我可以帮您送去干洗，费用我出……”
“干洗？你以为干洗就能解决吗？”刘小姐嗤笑一声，双臂环胸。
“我心里膈应！这样吧，我也不为难你，这裙子原价十八万八，你现在直接照价赔给我，这事就算了了。”
十八万八！小周猛地抬头，脸上血色尽失，眼中满是惊恐和绝望：“十、十八万八？我……我怎么可能有那么多钱……”
“没钱？”刘小姐眉毛一挑，语气愈发轻蔑。
“没钱你在这里上什么班？没钱就可以弄坏别人的东西不赔了？你们店就是这么培训员工的？”
经理在一旁冷汗直流，一边是重要客户，一边是手下员工，他只能试图调和：“刘小姐，您看这样行不行，这件裙子我们店给您免费处理干净，确保恢复原样，另外再给您一张 VIP折扣券……”
“我不需要！”刘小姐态度强硬。
“要么，她现在赔钱；要么——”她拖长了音调，目光扫过小周胸前的工作牌，带着一种恶意的戏谑，“你现在就在这里，跪下给我道个歉，说你自己眼瞎手笨，求我原谅。我心情好了，或许就不让你赔了。”
“下跪？”小周难以置信地看着她，身体抖得更厉害了。周围的几个店员也都露出愤愤不平却又敢怒不敢言的神色。
经理也愣住了：“刘小姐，这……这恐怕不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刘小姐扬着下巴。
“做错了事，不该付出代价吗？要么赔钱，要么放下那点可怜的自尊心，选一个吧。我的时间很宝贵，没空跟你耗！”
小周死死咬着下唇，眼泪终于滚落下来。
巨大的屈辱和更巨大的经济压力像两座山压在她身上。
她看着眼前这个盛气凌人的女人，又看了看面露难色的经理，双腿微微发软，颤抖着，似乎真的在权衡那可怕的选择。
周围空气仿佛凝固了。
就在小周绝望地闭上眼睛，身体即将缓缓下沉的那一刻，一个冷冽低沉的声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僵局。
“怎么回事？”
朱君君迈步走了过来，高大的身影自然而然地成为视线的焦点。
他面无表情，目光先是扫过地上狼藉的柠檬水杯，然后落在那位刘小姐身上，最后看向浑身发抖的小周。
经理一见是他，吓得魂飞魄散，连忙躬身：“君……朱总！您怎么过来了？一点小意外，惊扰到您了，实在抱歉！”
那位刘小姐显然也认出了朱君君，脸上的嚣张气焰瞬间收敛了不少。
甚至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裙摆，挤出一个自以为得体的笑容：“朱总？您好，没想到在这里遇到您。一点小事，这个笨手笨脚的店员弄脏了我的裙子。”
朱君君没看她，而是看向小周：“你说。”
小周被他的气场震慑，结结巴巴地又把事情说了一遍，强调自己并非故意。
刘小姐在一旁不耐烦地打断：“朱总，事情很简单，她弄脏我衣服，赔不起，我让她道个歉，不过分吧？”她巧妙地省略了“下跪”这个关键词。
朱君君这才缓缓将目光转向她，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却让刘小姐莫名感到一阵寒意。
“刘小姐？”他淡淡开口。
“是，我是刘菲儿。”她连忙自我介绍，语气甚至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讨好。
朱君君点了点头，目光落在她的裙摆上：“你说，这裙子价值十八万八？”
“是的，限量款。”刘菲儿强调。
“被柠檬水泼湿，就无法穿着，让你心理不适？”他的语气平稳得像是在进行商业谈判。
“是…是啊！”刘菲儿被他看得有些发毛。
“很好。”朱君君侧头，对身后的程煜吩咐了一句，“去调取一下这个区域的监控录像。立刻。”
程煜躬身应下，迅速离开。
刘菲儿脸色微变：“朱总，您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还会讹诈她不成？”
“例行公事。”朱君君语气依旧平淡，“既然涉及金额较大，且双方说法有待印证，查看现场情况是最基本的处理流程。刘小姐介意吗？”
刘菲儿张了张嘴，一时说不出反对的话。
很快，程煜返回，将一台平板电脑递给朱君君。
屏幕上正在回放刚才的监控画面：刘菲儿拿着手机似乎在发语音，边说边后退，恰好撞到了正端着水杯转身的小周，水杯打翻，泼洒出来……
真相大白。
周围店员们都松了口气，看向刘菲儿的目光带上了鄙夷。
刘菲儿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一阵红一阵白。
朱君君将平板递给经理，声音不高，却带着绝对的权威：“事情很清楚，责任不在店员。刘小姐的裙子，如果确实因此无法穿着，由商场方面联系品牌方，依据实际情况评估处理费用，从商场客户关怀基金支出。至于道歉嘛！”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落在刘菲儿身上，那眼神冷得让她几乎打了个寒颤。
“该谁道歉，很清楚。不过，我看没必要了。”他语气里带着一丝极淡的嘲讽，仿佛多跟她多说一句都是浪费，“刘小姐，得饶人处且饶人。自重。”
说完，他不再多看面色铁青的刘菲儿一眼，转身离开。高管们立刻跟上，经理如蒙大赦，连忙处理后续。
小周看着那道挺拔冷漠却为她主持了公道的背影，感激得说不出话。
刘菲儿则僵在原地，感受着四周投来的各异目光，羞愤交加，尤其是朱君君最后那句“自重”和那冰冷的眼神，像一记耳光狠狠扇在她脸上。她狠狠瞪了一眼小周，跺了跺脚，抓起自己的包，几乎是冲出了专柜。
傍晚，朱家别墅。
宴会厅灯火通明，气氛却有些微妙。
朱君君到得不算早，他步入餐厅时，父母朱孝天和周雅茹已端坐主位。客位上，坐着主管梁城防卫的刘成绩和他的夫人，以及下午刚在商场见过的那位刘菲儿。
刘菲儿换了一身优雅的连衣裙，妆容精致，头发一丝不苟，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仿佛下午那场闹剧从未发生。
只是在看到朱君君进来的瞬间，她的笑容僵硬了一瞬，眼底飞快掠过一丝怨怼，随即被更甜美的笑容掩盖。
朱君君心中了然，面上却不动声色，礼貌而疏离地打了招呼。
“君君，这位是刘叔叔的千金，菲儿，刚从澳国留学回来。”周雅茹笑着介绍，语气中带着明显的撮合意味，“菲儿可是很优秀的，学的艺术管理，品味很好。”
刘菲儿微微颔首，声音娇柔：“朱伯伯，周阿姨好。君少，你好，久仰了。”她表现得落落大方，试图展现自己最好的的一面。
朱君君淡淡点头回应：“刘小姐，我们一直有见面。”语气平淡无波。
席间，双方父母看似随意地闲聊，话题却不离两位年轻人的教育背景、兴趣爱好、未来规划。
刘菲儿努力展现着自己的见识和才华，言语中不时透露出对朱君君的仰慕和对朱家产业的恭维。
朱君君大多时间沉默用餐，偶尔应和一两句，态度客气而冷淡。他看着刘菲儿那堪称完美的表演，想起下午她逼迫店员下跪时那刻薄的嘴脸，只觉得无比讽刺。
刘成绩和周雅茹似乎相谈甚欢，对彼此的家世、地位、以及联姻可能带来的利益巩固都十分满意。
酒过三巡，气氛看似越发融洽。周雅茹笑着对朱君君说：“君君，菲儿刚回国，对梁城还不熟，你以后多带她出去走走，看看画展，听听音乐会什么的。”
刘菲儿立刻投来期待的目光。
朱君君放下刀叉，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角。他抬起眼，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轻轻按住太阳穴，眉头微蹙：“抱歉，刘叔叔，刘阿姨，我突然有些头痛，恐怕需要先离席休息一下。”
周雅茹脸色一变：“君君，你……”
朱孝天也皱起眉头。
刘成绩夫妇的笑容僵在脸上。
刘菲儿更是瞬间脸色煞白，手指紧紧攥住了餐巾。
她无论如何没想到，朱君君竟会如此直接、甚至无礼地当面拒绝，这比下午的冷待更让她难堪。
“实在失礼。”朱君君站起身，微微颔首，语气却毫无转圜余地，“各位慢用。”说完，不等众人反应，便转身离开了餐厅。
宴会厅内的气氛顿时降至冰点。
周雅茹连忙打圆场：“这孩子，肯定是最近太累了，菲儿你别介意……”
刘菲儿强笑着摇头：“没关系，周阿姨，身体要紧。”然而，那笑容已经勉强得快要挂不住。
这顿饭，最终在一种极其尴尬的氛围中草草结束。
刘家。
一回到家，刘菲儿伪装的委屈和懂事瞬间化为滔天的怒火和羞愤。她对着父母哭诉，将所有的责任一股脑全推到了朱君君身上。
“他根本就是故意的！从头到尾都没正眼看我一下！态度傲慢得要命！好像跟我多说一句话都嫌脏似的！”
“爸！妈！你们没看到他那样子！根本就没把我们刘家放在眼里！我长这么大从来没受过这种侮辱！”
刘成绩脸色铁青。他本就身居高位，习惯了被人奉承，今日朱君君的行为在他看来，不仅是小辈的无礼，更是对他权威的挑衅。
“好个朱孝天！教出来的好儿子！”他猛地一拍桌子，“我刘成绩的女儿，也是他能如此轻慢的？！”
翌日，朱孝天便接到了刘成绩语气冷硬的通讯，措辞委婉，但不满之意昭然若揭，大致表达了朱家若无意，何必安排见面，令千金受此大辱云云。
朱孝天放下通讯器，面色阴沉地将朱君君叫来书房。
“昨晚怎么回事？刘成绩刚才兴师问罪来了！头痛？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弱不禁风了？”朱孝天语气严厉。
朱君君神色平静，似乎早有预料。他拿出手机，操作了几下，然后将一段视频传给了朱孝天，同时示意程煜将另一份拷贝发送给刘成绩。
“父亲，您先看看这个。看完若仍觉得是我无礼傲慢，我自愿去刘家登门道歉。”
朱孝天疑惑地点开视频。屏幕上清晰地播放着昨天下午在寰宇天地女装专柜发生的一切——刘菲儿如何颠倒黑白、咄咄逼人、甚至企图逼迫店员下跪道歉的丑态，一览无余。
朱孝天的脸色从阴沉变为震惊，最后化为一种极度的难看。
朱君君的声音在一旁淡淡响起：“我对这位刘小姐的人品和‘优秀’的教养，有了初步的了解。恕我直言，朱家不需要这样的联姻对象，我也无法与这样的人‘多出去走走’。”
朱孝天沉默地看着视频，良久，重重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他纵横半生，最重颜面和利益，但视频内容若传出去，刘家丢脸，朱家脸上也无光。
“罢了……”他挥挥手，“刘家那边，我去处理。这件事，就此作罢。”
他看了一眼儿子，眼神复杂。这一次，他无法指责朱君君。只是，与刘成绩之间，这道裂痕怕是难以轻易弥合了。
朱君君微微躬身，退出书房。
他知道，这段强行撮合的“姻缘”算是彻底告吹。至于与刘家结下的这点仇怨，他并未放在心上。梁城的波谲云诡，他早已习惯。
只是站在空旷的走廊里，他眼前莫名又闪过渝城后巷那簇灼热的炭火，以及那双沉静而疏离的眼睛。
比起那些精心打扮、却心怀鬼胎的所谓名媛，那个在烟火缭绕中凭手艺吃饭、直言“不是一路人”的女人，反倒显得更为真实和…珍贵。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那里并没有粗糙的泡沫餐盒，只有冰冷昂贵的手机。
但那股粗野的、热烈的香气，仿佛又一次萦绕鼻尖。
程煜悄无声息地出现，递上一份文件：“君少，这是您要的，关于封小姐更详细的资料。”
朱君君接过文件，却没有立刻打开。
“来日方长……”他低声重复了一遍那晚的话，唇角微扬，这次，带上了一丝清晰的、势在必得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