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着一种近乎“赴死”的悲壮心情,林小星推开了家门。
预想中的狂风暴雨并未立刻袭来。客厅里,母亲正在看电视,见他回来,只是寻常地问了句:“回来了?培训怎么样?”
“还……还行。”林小星心虚地应着,眼神飞快地扫视客厅——父亲不在。
“你爸说他出去遛个弯。”母亲补了一句,视线又回到了电视屏幕上。
林小星松了口气,又莫名有些失落。他换了鞋,像做贼一样溜回自己房间,将背包扔在床上,那枚小小的线下赛MVP奖牌在包里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等了半晌,外面依旧风平浪静。父亲遛弯回来了,客厅里传来他和母亲平常的对话,关于菜价,关于天气,关于邻居家的琐事。只字未提“科技馆”,更未提“电竞比赛”。
这种异样的平静,反而让林小星更加坐立难安。父亲到底去没去现场?如果去了,为什么能如此平静?如果没去,他下午又去了哪里?
他借口倒水喝,蹭出房间,偷偷观察父亲。父亲坐在老位置看报纸,表情是一贯的平淡,甚至比平时还多了几分难以捉摸的沉静。
就在林小星准备退回房间时,父亲却忽然放下了报纸,站起身,朝他这边看了一眼,语气再平常不过地说:“你书房灯泡好像有点闪,我去看看。”
说完,他便径直走向了书房。
林小星心里“咯噔”一下。书房,那是父亲平时练书法、看书的地盘,也是家里唯一还保留着老式厚重木门、墙上可以钉东西的房间。他很少主动让林小星进去。
一种强烈的直觉驱使着林小星,他鬼使神差地跟了过去。
书房门虚掩着。父亲正站在书桌前,背对着门口,似乎在端详着什么。
林小星轻轻推开门。
然后,他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术,僵在了门口。
书房那面原本只挂着一幅“宁静致远”书法作品的白墙上,此刻,多了一样极其突兀的东西——
一张放大打印出来的照片。
照片像素不算很高,略微有些模糊,明显是手机拍摄后放大洗印的。画面背景是高校电竞馆那绚丽的舞台灯光,而对焦的中心,是他。
是他在比赛时,戴着耳机,眉头死死拧在一起,嘴巴因为极度专注而无意识地张大,几乎是在龇牙咧嘴地嘶吼着什么,整张脸的表情因为激烈的情绪而显得有几分“狰狞”和“扭曲”。
可以说,是一张毫无形象可言的“丑照”。
照片被用一个最简单的黑色相框裱了起来,端端正正地挂在“宁静致远”的旁边。两种风格迥异的事物并置在一起,形成一种极其荒诞又令人震撼的视觉效果。
父亲听到了动静,缓缓转过身。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目光在林小星和那张照片之间移动了一下。
他什么也没说。
没有解释为什么会有这张照片,没有评价照片内容,更没有提任何关于比赛、关于谎言的事情。
他只是走过去,伸手,将那个挂得似乎有一点点歪的相框,轻轻地、仔细地扶正了。
然后,他侧身从僵立的林小星身边走过,走出了书房,仿佛只是来完成“修灯泡”和“扶正画框”这两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林小星独自站在书房里,对着墙上那张自己“面目狰狞”的丑照,心脏像是被一只温热而有力的大手紧紧攥住,酸胀得厉害,跳动得猛烈。
一切都不言而喻。
父亲去了。他看到了。他用他那台屏幕有裂痕的旧手机,拍下了儿子在另一个战场上全力以赴的样子。
他没有选择赞美,没有温柔的鼓励,更没有既往不咎的宽容。
他用了一种最符合他性格的方式,一种带着些许黑色幽默和极致笨拙的方式,来表达他的认可。
——他把儿子那份他或许仍不能完全理解但确实为之震撼的专注和拼搏,打印出来,裱起来,挂在了自己“宁静致远”的世界里。
这是一种宣示,一种沉默的宣言。
看,这是我的儿子。
他在他的战场上,是这个样子的。
这不是一种世俗的、光鲜的认可。这是一种另类的、沉重的、甚至带着点“狠劲”的认可。
它仿佛在说:我看到了你的星辰大海,看到了那里的激烈和拼搏。虽然它与我的世界截然不同,但我承认它的存在,并尊重你在那里流下的汗水和展现出的力量。
林小星抬起手,指尖轻轻拂过冰冷的相框玻璃,仿佛能感受到当时赛场上自己滚烫的体温和剧烈的心跳。
他忽然想起父亲之前所有的别扭举动:那瓶老白干,那对旧护腕,那五十块钱,还有那张漏洞百出却被他珍藏起来的假条……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串联成河,沉默却汹涌地汇流至此。
父亲从未停止过他沉默的探索与靠近。只是他的方式,如此坚硬,又如此柔软。
书房门外,传来父亲和母亲平常的对话声,关于晚上吃什么。
林小星深吸一口气,退出了书房,轻轻带上门。
他没有对那张照片发表任何评论,就像父亲从未对他的比赛发表过评论一样。
有些认可,无需言说,只需并排挂在墙上,彼此映照。
父子之间那坚不可摧的冰川,于无声处,已然裂开了一道温暖的缝隙。阳光正从那里照进来,照亮了墙上那张略显滑稽却无比珍贵的“丑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