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承宗放下笔,吹干墨迹,将信郑重地呈给崇祯:“陛下,请立刻派遣得力的亲信,拿着这封信日夜兼程,务必追上祖大寿的军队!向他们说明利害,用情义打动他们。他们都是热血男儿,看到朝廷宽恕的意思,加上有机会为督师辩白冤情,或许能够回心转意。”
崇祯看着手中这封字字千钧的书信,又看向白发苍苍、眼神坚定的孙承宗,心中百感交集。
他深吸一口气:“准奏!王承恩!立刻挑选快马熟路的人,拿着孙先生的手书,紧急追赶祖大寿!不得有误!”
……
安定门外。
冷风呼啸,士兵们缩着脖子挤作一团,眼神闪躲,士气低迷。
来自宣府、大同、昌平、保定等各镇的残兵败将被勉强凑在一起,彼此之间充满了防备和不信任。
中军大帐内。
满桂刚啃完一块冰凉的硬饼子,正仰头灌着凉水。身上的旧伤阵阵作痛,脸上新添的一道刀疤让他看起来更加凶狠。
兵部派来传令的官员刚走,带来的最新命令依旧是:催促出兵,与后金军决战。
帐帘被掀开,带进一股寒气的是副将黑云龙和参将麻登云。
黑云龙脸色难看,麻登云则是一副有话要说又不敢说的样子。
“他娘的!”满桂抹了一把嘴角的水渍,骂了一句,也不知道是在骂谁,“一个劲儿地催!催命吗?真当老子是神仙,能凭空变出精兵强将来?”
麻登云犹豫了一下,压低声音说:“大帅,袁督师被抓的事,下面的弟兄们都在议论,心里都没底。有人说朝廷……”
“朝廷怎么了?”满桂猛地抬起头,铜铃大的眼睛瞪着麻登云,“朝廷的事,自有朝廷的法度!袁督师是忠是奸,是生是死,那是皇上和朝堂大人们该判的案子!轮到我们这些当兵的操心吗?”
他霍然起身,魁梧的身躯像座铁塔,几步走到帐门口,一把掀开帘子。
刺骨的寒风立刻呼啸着灌了进来。
他看着外面那些在寒风中瑟缩、眼神迷茫的士兵,又望向远处后金军营连绵的灯火,声如洪钟地吼道:“咱们是什么人?是当兵的!吃的是皇粮,扛的是大明的旗帜!现在鞑子就在城外!烧我们的房子,杀我们的爹娘,抢我们的粮食!眼睛都快瞪到城墙根下来了!我们当兵的,不管那些弯弯绕绕!就认一个死理,以死报国!”
“袁督师的事,自有公断!但眼下鞑子当前,守卫国土,斩杀贼寇,就是我们天经地义的责任!谁他娘的再敢散布谣言,扰乱军心,动摇士气,别怪老子顾念兄弟情分,老子手里的刀可不认人!都给我打起精神来!明天整顿军队,准备跟鞑子拼了!”
他的声音在风雪中回荡。
士兵们望着他们浑身是伤的主帅,那原本麻木的眼神里,似乎有微弱的光芒闪动了一下。
黑云龙和麻登云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破釜沉舟的决心。
到了这个地步,这群心怀悲愤的士兵,也只能拼死一战了。
满桂一把抓起桌案上那顶冰凉的头盔,重重地扣在头上:“传令各营!整理好武器装备!明天一早,随老子出城杀敌!”
……
诏狱。
深埋于地下,终年不见阳光。
只有过道尽头狱卒偶尔走过的脚步声和报时的更鼓声,提醒着这里尚且还在人间。
最深处有一间狭窄的囚室。
一盏如豆的油灯,在角落的石台上摇曳着,微弱的光芒勉强照亮了方寸之地。
袁崇焕穿着肮脏的赭色囚衣,头发蓬乱,面容污秽,蜷缩在角落一堆潮湿发霉的稻草上。曾经挺拔的身躯,如今已佝偻。
他偶尔抬起头,茫然地望着石壁上随着灯火摇曳而晃动的昏黄光影。
那些扭曲变幻的光影,仿佛重现着辽东战场的烽火狼烟。
“五年平定辽东……”一个嘶哑的声音突兀地在死寂的牢房中响起,“是臣当初太狂妄了,陛下。”
光影晃动,似乎变成了皮岛周围汹涌的海浪。
“毛文龙,确实该杀。他骄横跋扈,目无法纪,罪当处死。但是,我杀得太急了,手段或许过于严厉,这才给了别人攻击我的把柄,落得如今这个下场。”
光影再次跳跃,化作了广渠门、德胜门外的激烈厮杀。
“广渠门,德胜门。”他浑浊的眼神似乎穿透了厚厚的石壁,看到了那些曾经并肩浴血的身影。“祖大寿,何可纲,朱梅,弟兄们,你们还活着吗?粮饷可还充足?”
他猛地剧烈咳嗽起来,弯下腰,全身蜷缩成一团,身下的稻草被抖得簌簌作响。
咳嗽声好不容易停歇,只剩下沉重而艰难的喘息。
他慢慢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牢房那扇沉重的铁门,仿佛要穿透它,看到外面那座巍峨的宫殿。
“陛下,陛下啊……”
腊月十五,深夜。
紫禁城。
大殿内,几个巨大的铜炭盆烧得通红,暖意融融。殿外呼啸的寒风被厚重的门窗隔绝在外,只剩下细微的呜咽声。
崇祯皇帝独自一人坐在御案之后。
案头上堆积着厚厚的奏章。最上面一份,是孙承宗为追回关宁军一事,恳请朝廷尽快调拨粮草军械支援的紧急奏疏。
旁边放着另一份,是朝臣们商议后呈报的结果。
遵照皇帝的旨意,催促满桂尽快出城,与后金主力进行决战。
他拿起孙承宗的奏疏,看着上面言辞恳切又充满忧虑的字句。
粮饷,又是粮饷!
京城被围,内外联系几乎断绝,粮草从哪里来?
就算祖大寿被孙承宗的信打动,率军回来了,没有粮饷,和空着手回来又有什么区别?
他心烦意乱地将奏疏扔到一边。
目光落在了那份关于催促满桂出战的廷议结果上。
“满桂出战……”崇祯的手指微微颤抖。
袁崇焕倒下了,祖大寿带着精锐跑了,放眼整个朝堂,竟然真的只剩下那个来自大同、性格粗豪耿直、曾经与自己昔日爱将关系不睦的满桂可用了。
这是多么大的讽刺!
又是何等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