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扩取出火药罐旁,打开后仔细嗅闻着里面颗粒均匀的黑火药,又捻了一点在指尖摩擦,眉头紧锁。
“姜先生,此物…确是火药?为何与我朝火药作所制…天差地别?”
他是武举出身,也知晓火器。
汴京的兵工厂“广备攻城作”内,专门设置了火药作和火作两大作坊。
前者生产火药,后者生产火箭、火炮和火蒺藜等火器。
但北宋的“火炮”可不是后世大明的铁炮同炮,就是一种由火药、石灰和纸管作成的大炮仗。
在场的人也见识过宋军火器,如霹雳炮、蒺藜火球。声势虽大,炸裂开来却多是烟火毒烟,真正的破片杀伤和硬性毁伤远不如眼前的铅弹!
“是火药的配方不同。”
姜睿没有详说宋军火药里那些令人哭笑不得的无效配料,比如窝黄,麻茹,干漆,黄蜡、松脂、清油等等。
宋人执着于“毒烟”、“火攻”,而姜睿带来的,是数百年后纯粹的、追求极致动能杀伤的黑火药。
宗泽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目光灼灼地看向姜睿,“姜先生!此物…于我军实乃利器!那朱大官人…可愿多售予我等?”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他看到了扭转宋金战场步兵劣势的一线曙光!
姜睿心中早有预案,他掂了掂手中的鲁密铳,报出一个价格,“火铳种类繁多,此鲁密铳造价不菲,一支需五贯足钱,便是五千钱。”
自己这边采购价是二两五钱白银。
翻倍报价,没毛病吧。
“五贯?!”
“才五千钱?当真?!”
在场将领,哪怕是出身最低的张荣,此刻也飞快地在心中盘算起来。
宋军中一张普通步弓,少说也得两贯。
而百支上等箭矢,更要六七贯。
神臂弓?
没个六七贯下不来!
专用弩箭一支就要两百钱!
而这火铳……才五贯?铅子三钱一个?一百个才三百钱?!”
“一张寻常步弓,少说也得两贯!百支上等箭矢,更要六七贯!神臂弓?娘的,没个七八贯下不来!专用弩箭一支就要一两百钱!这火铳……才五贯??!这一枚铅子,俺看也就两三钱!”
韩世忠掰着手指头算,他出身行伍,自然知晓军械打造的耗费。
马扩摩挲着乌亮的铳管,补充道:“造弓需上等桑拓木、牛角、牛筋、鳔胶,工期漫长,动辄经年。造箭亦需良木、箭镞、翎羽。造此铳,主材不过精铁、硬木,若有良匠,恐耗时远少于良弓!铅丸更易熔铸!”
关胜、宗颍等人无不点头。
这账算下来,买这鲁密铳简直是血赚!
性价比高到离谱。
张荣更是激动,水战船上空间有限,这种轻便又威力巨大的火器,简直是量身定做!
“值!太值了!”李成刚才还嫌弃填装慢,此刻也忍不住拍大腿!
“买!有多少买多少!”韩世忠更是直接吼了出来,络腮胡子都激动得直抖。
宗泽再无半分犹豫,斩钉截铁地对姜睿道,“买!烦请姜先生转告那位朱大官人,此等利器,有多少要多少!价钱好说!首批……先定五百支!不,一千支!”
“此事需从长计议。”姜睿没有立刻答应,“姓朱的那边火铳种类繁多,此鲁密铳只是其一。且此物操作、保养、训练皆有章法,非一日之功。”
他又将带来的书册交给宗泽,“此乃操典,源自《纪效新书》火器篇删减增补之本,宗相公可先挑选精干弓弩手,以此二十支铳先行操练,熟习其法。”
“好,好!宗颍,速速挑选精干弓弩手,依照书中所述,操练火铳!”
宗泽如获至宝,郑重接过书册。他知道,这不仅仅是二十支火铳,更是一颗开启新战法的种子。
购买火铳的事情定下后,宗泽又开始商谈接下来的事宜。
通过审讯俘虏和归顺的百姓交待,宗泽知晓曷苏馆路的最高军政机构——曷苏馆军帅司,如今尚在北面三百里外的长宜镇。
曷苏馆女真在阿骨打起兵初期就来投奔,有统战价值。
所以曷苏馆路就成了这些地头蛇的地盘,上京空降的军帅来了也没啥用,就窝在北面。
而苏州与长宜镇之间,还隔着复州、熊岳县、辰州、耀州、铁州、海州数地。
“去岁金国举倾国之兵南下入寇两河,辽东各地能战之兵,十之七八皆被抽调!如今整个东京路,各地留守兵力空虚已极!辽阳府的同知东京留守事高桢手下,能动用的兵马,恐不过千人,且多为步卒,能战之骑也尽在曷苏馆军帅司,其余各州军镇,守兵更是寥寥!”
“天赐良机!”
宗泽两眼放光,猛地站起,发号施令,“传令!全军休整一日,再兵发复州!此战,我等要席卷辽南,直逼辽阳,犁庭扫穴。”
“谨遵副帅军令!”堂下众将轰然应诺,杀气直冲云霄!
第二日,全军开拔,离开刚刚稳固的苏州城,沿着废弃的官道,向着八十里外的复州方向疾驰而去。
姜睿也骑着一匹缴获的女真马,跟在宗泽的中军队伍里。
大军一路北上,沿途都是一片荒凉的景象。
大片大片的良田彻底荒芜,长满了齐腰深的蒿草,偶尔能看到被焚毁的村落废墟,残垣断壁间甚至能见到散落的白骨。
许多出身河北河东的将士都是触景生情,想到自己家乡也被金狗糟蹋过。
队伍在一处名叫顺化县的废弃城垣旁停下休整。
说是县城,如今只剩下断断续续的夯土墙基和几处焦黑的房梁骨架,荒草萋萋,狐鼠出没。
姜睿刚从马褡子里取出一块油纸包着的面包,负责侦查的李成带回一伙“山民”。
为首者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汉子,骨架粗大,脸上带着风霜和一道狰狞的刀疤,眼神却锐利如鹰。
“小人侯概,拜见宗相公!”
中年汉子单膝跪地,姿态卑微,眼神却飞快扫过姜睿、马扩,最后在王辰奇特的装束上停留片刻,带着惊疑。
“侯概?!你是‘风卷云’!你居然还活着!!!”
宗泽身边一个刚刚脱离奴隶身份,负责做向导的辽南本地汉人突然失声惊呼。
随后他开始介绍,原来侯概本是辽中京道叱咤风云的马匪头子,辽末乱世招安为军官。
“什么招安?不过是换个主子卖命罢了。”侯概自嘲地嗤笑一声,眼中闪过一丝悲凉,“三年前辽南那场大乱,死了多少人!俺侯概命大,带着几个老兄弟和家小,躲进深山老林,才算捡回条命。”
宗泽深知此人在辽南汉人中的威望颇高,隐形的领袖。
“侯概,”宗泽的声音放缓,带着一丝招揽之意,“金虏暴虐,如今本帅奉康王之名,率大宋王师跨海而来,便要为辽南父老讨还血债!你可愿为大宋效力?本帅可任命你为军中统领!带领辽南父老,杀敌报仇!”
“大宋?”
侯概愣了一下,他也知道金国南下攻宋,怎么宋人又打进辽东了?
“吃。”
一旁的姜睿则是将面包给了侯概,还开了个俄罗斯牛肉罐头,外加一罐啤酒。
闻着面包的甜香、牛肉罐头的荤香、啤酒冰凉的气息,侯概也忍不住,他狠狠咬了一口松软香甜的面包,又抓起大块牛肉塞进嘴里,最后仰头灌下带着麦芽香的啤酒。
“痛快!俺恁久未吃上酒肉了!”
侯概狼吞虎咽,感动得几乎落下泪来。多少年风餐露宿,躲躲藏藏,何曾吃过这等美味?
“吃饱了就干活。”姜睿指了指北面的复州城,“带路,找那些躲在山里的乡亲。告诉他们,报仇的时候到了。”
看着“宗”字帅旗和那些披甲执锐、士气高昂的宋军,尤其是看到宗泽让人展示胡沙的首级后,侯概猛地站起身,把最后一块面包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对宗颖道:“给俺一匹马!一副甲!”
他翻身上马,穿上宗泽赐给他的铁甲,带着几个兄弟,如一阵风般冲回藏身的山谷。
山谷深处,破败的村落里挤满了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的汉民。
都是三年前辽南大起义的幸存者。
侯概策马立于高处,声若洪钟,“乡亲们!大宋天兵来杀女真了!南边苏州的胡沙那厮,已经被砍了脑袋!”
他指着远处官道上连绵的赤红军旗和甲胄鲜明的队列。
“那些女真蛮子,抢我们的房子,霸我们的田地,杀我们的父母兄弟!让我们像猪狗一样在这山沟里啃树皮!”侯概的声音如同炸雷,“李二!你站出来!告诉大伙儿,你全家死了几个?”
一个瘦高的汉子红着眼冲出人群,嘶吼道:“爹娘、大哥、小弟…都没了!房子烧了!田被占了!就剩俺和婆娘娃儿三个!俺要报仇!”
“余忠!你呢?”侯概戟指另一个壮汉。
“死了五个!”余忠咬牙切齿,挥舞着柴刀,“侯大哥别问了!带俺走!老子要去砍女真蛮子的脑袋!”
侯概继续煽动百姓,“是爷们的,拿起家伙!跟着天兵,杀回去!夺回我们的田宅!为家人报仇!婆娘娃娃也别怕!跟着大军走!朝廷发粮!有饭吃!”
他描绘着跟随宋军的光明前景——分田、分地、安稳的生活。
悲愤的控诉与生存的希望交织,瞬间点燃了山谷!
青壮们纷纷拿起简陋的柴刀、猎叉、木棒、锄头、铁叉。削尖的木棍,妇孺们也拖家带口,眼中燃起前所未有的希望。
“杀回去!报仇!”
“杀光女真蛮子!!!”
“跟着侯头领!跟着宗元帅!跟着康王!!”
吼声震天动地,一支由数百青壮和上千妇孺组成的庞大队伍,汇入了北进的宋军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