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味道如何?”
“上一回正月十五留你吃一碗汤圆,也未曾见你吃。”
“宫里头倒是不缺,也不讲究是不是时节,尝尝口味如何。”
玉熙宫内殿。
嘉靖坐在八卦道台上,手捧着一碗汤圆,面上含笑的看向恭敬坐在眼前的陈寿。
陈寿的手上同样端着一只碗。
“甜!”
“臣仿若想到少年时,年节时族亲们抚育臣的日子。”
陈寿躬声应了一句。
嘉靖眼中流光一闪而过,神色一瞬间的恍惚,而后仍是笑着道:“陈卿能知族亲抚育之恩,时时不忘,可见忠孝。”
陈寿囫囵吞下一颗汤圆,而后颔首道:“臣早年失孤,无父无母,唯乡邻族亲抚育,唯陛下隆恩简拔,不敢不忠,不敢不孝。亦唯忠孝,方可使臣立于人世。”
这话说的,太符合当下的思想正确了。
嘉靖面上又是一笑,哈哈作响,侧目看向一旁:“陆炳,你觉得他说的如何?”
同被留在玉熙宫的陆炳,早已经是三下五除二吃完了汤圆,这会儿听到皇帝发问,立马含笑抬头。
陆炳先是看了一眼陈寿,而后看向皇帝,回奏道:“回禀皇上,臣方才听陈编修所言,亦是想到少时臣与陛下在承天府的时日,更觉今日所食回味无穷。”
承天府。
其实就是嘉靖入京即位后,将安陆的规格提升上来的。
陆炳又说:“我中原自古历朝历代,唯忠孝二字难做,也唯持忠孝,方可屹立于世。陈编修之气节,臣钦佩。”
嘉靖轻声一笑,目光重新投向陈寿。
他忽的意味深长道:“今日你于御前,当着朕的面,弹劾内阁三人,六部五寺诸卿,及山东地方官员,难道不怕从此难立于朝堂之上?”
这大概就是嘉靖将自己留下来的用意了。
随时随刻,都可能会生出的考校之意。
陈寿稍稍一定,立马开口:“回禀皇上,臣仍是以忠孝立于世,苟利国家、不避祸福。”
“好!”
嘉靖目光大亮,高呼一声:“先前你有言,苟利国家生死以,不以祸福趋避之。而今又说唯忠孝立于世,苟利国家,不避祸福。朕知你忠孝,亦当用你之忠孝。”
信任。
不是一次就能建立起来的。
但自从正月十五后至今。
嘉靖如今才终于是真正的信了陈寿。
陈寿则只是含笑低头。
当一个人很清楚,一个谏臣该如何当的时候,那么必然就更明白如何做好一个能揽获圣恩的臣子。
之所以不做,不过是抉择而已。
如今,自己不过是选择去做。
嘉靖这时候又意味深长道:“那你可知,朕今日又为何不曾从你所劾,示以惩处?”
陈寿稍稍一默。
他倒是很清楚嘉靖为什么今天没有因为辽东的事情,去惩处严嵩、徐阶等人。
无非就是朝廷还需要平衡。
朝局不能因为自己的弹劾,就生出乱子来。
但这样的话不能说。
陈寿开口道:“臣起于微末,而今官不过正七品翰林院编修,却已是独揽圣恩。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陛下今日不罚阁部失察辽东,实则乃是回护臣下的拳拳之心。”
当陈寿如此说完之后。
内殿却是安静了下来。
半响之后。
一声轻叹。
嘉靖看着吕芳、陆炳等人,而后注视着陈寿。
“倒是难为他了。”
“能体察朕的心意。”
陈寿适时开口:“如今正值国家艰难之际,臣民艰难,朝堂艰难,而陛下更难。臣御前弹劾阁部,乃为国事,乃为天下。陛下不罚阁部,亦因国家,亦为天下。”
陆炳亦是在旁笑着说道:“皇上日夜劳心社稷,如今又有陈编修此等忠孝之臣在朝谋事,我大明时下即便艰难了些,却也必定能戡乱而兴。只是似陈编修此等有为才俊,谋国之臣,上察圣心,下安百姓的人,还是少了些。”
这是内殿,也是圣前。
在陆炳看来,如今的陈寿在皇帝眼里也不是外人,说话自然也就从容了些。
而他也确确实实,对陈寿很有兴趣和赏识。
嘉靖看了这位少年时的玩伴一眼,随后手臂一挥:“朕不罚他们,是为了朝局,但你今日所进诸事,献治辽六策,又断浙江生乱,朕却不能不赏……”
说罢。
嘉靖便开始琢磨了起来。
来了!
终于来了!
陈寿心中一紧,自己做这么多,为的不就是这一刻。
但他还是低头恭敬回话:“臣为言官,为陛下臣子,所言所行,非为求赏。”
嘉靖却未理这话,而是开口道:“今日你进治辽六策,又言运粮辽东之事。而今辽东乱局,你意朝中谁可堪用?”
说完后,嘉靖便再一次目露审视。
如果陈寿说他可以勘当治辽大用,自己也并不是不可以准允。
而陈寿却只是微微一笑:“回奏皇上,今日臣于殿前弹劾阁部,是为公道。亦如而今皇上问臣,谁人可治辽,臣以为原蓟辽总督王忬,本就非罪闲住。如今若要安抚辽东军民,唯有如王忬此等熟稔辽东情形之人方可。因此,臣举王忬,起复原职,仍办辽东事。”
至于杨博?
那么折腾,又是梁梦龙拉拢自己,又是与王正国书信。
还是让他继续待在宣大三边,看着他们晋党那一亩三分地吧。
这一点上。
陈寿和严嵩竟然是有着一份默契的。
而嘉靖在听到陈寿竟然是举荐王忬,心中不由一惊,有些意外。
一旁的陆炳倒是对陈寿更为钦佩起来。
他轻声说道:“皇上,自从辽东灾情之后,朝廷勒令蓟辽总督王忬闲住,臣亦让锦衣卫暗中勘察过,王忬并无大罪大过。”
嘉靖目光投向陆炳,随后注视了举荐王忬复任的陈寿一会儿,方才看向吕芳:“吕芳。”
吕芳上前。
“奴婢在。”
嘉靖指向陈寿:“拟旨,命王忬即刻官复原职,告诉他这是陈寿为他求来的,定要好生做事,若是辽东再出差错,不光是他王忬,就连今日为他作保举荐的陈寿也要吃罪。”
严嵩和徐阶等人在朝中争斗,并没有什么问题。
可如今已经影响到了孤悬在外的辽东。
今天陈寿的话,如今还深深扎根在嘉靖心底。
辽东的事情,严党和清流双方都不能用了,倒不如就此将王忬和陈寿之间绑起来,想来那王忬听到了口谕,也能明白用意。
吕芳在旁领命,便照例去一旁桌案前,亲笔草拟旨意。
嘉靖又看向陈寿:“王忬久在蓟辽,如今朕重新起用他,如你所说,因他熟悉辽东事务。但而今你既已献了治辽六策,辽东自当要循新策做事……”
说完后。
嘉靖轻叩手指,朗声开口道:“辽东之事皆造正副二册,副册呈阁部,正册直御前,由陈卿坐直御前阅览处置,专辽东机务,阁部相机协力。”
成了!
陈寿心中猛的一跳。
辽东到底还是落入自己的夹带了!
他连忙起身,躬身作拜:“臣必当不负圣恩,处置辽东,安抚百姓,赈济灾情,戡乱定邦。”
瞧着眼前如此年轻,又极富才俊的陈寿,嘉靖的脸上洋溢着笑意。
“陈卿如今二十有二,过往虽因家世、读书牵扯,不与他事。而今在朝为官,操事一方,却也不可尽覆国事,而忘私情。”
嘉靖笑吟吟的说着话。
目光却是瞄了自己的发小陆炳一眼。
“陈卿……”
“意欲娶妻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