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通州码头。
秋高气爽，京杭大运河上漕船穿梭，一片繁忙景象。
今日的码头，却被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京营兵马和锦衣卫缇骑，戒严得水泄不通。
运河的主航道，更是被清空了出来，所有的漕船，都被勒令停靠在两岸，不得擅动。
码头上，太子朱高炽、汉王朱高煦、赵王朱高燧，以及内阁六部的重臣，罕见地齐聚于此。
如此大的阵仗，只为迎接一个人。
南下泉州招商月余，今日返京的靖海王，朱高烨。
太子朱高炽依旧是一副温厚的神情，但眼神深处多了一丝挥之不去的凝重。
自那晚文华殿之宴后，解缙和他那一箱子道理，就成了整个京城文官圈子里，一个绕不开的话题。
有人斥之为妖术惑众，有人惊叹于格物之奇，但所有人都不得不承认，这位四皇子和他那个神秘的格物总局，已经成了他们无法再用旧有眼光去看待。
汉王朱高煦的脸色，则像是死了爹一样难看。
安远侯柳升被气得吐血，至今还躺在床上人事不省，成了整个京城勋贵圈的笑柄。
他几次三番想去西苑找回场子，却都被朱棣派去看守工地的禁军，毫不客气地挡了回来。
这让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老虎，空有一身力气，却无处发泄，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朱高烨的势力，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一天天壮大。
赵王朱高燧，则依旧是那副笑眯眯的样子，仿佛什么事都与他无关。
他只是安静地站在人群中，不时与相熟的官员低声交谈几句，眼神却总是有意无意地，瞥向那空旷的运河水面。
“父皇也真是的，老四回来就回来，何必搞出这么大的阵仗？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国使臣来朝觐呢。”
朱高煦撇着嘴，酸溜溜地抱怨道。
“二弟慎言。”朱高炽低声提醒了一句，“四弟此去东南，乃是为父皇分忧，为国库开源。父皇重视，亦是情理之中。”
话虽如此，但他心中，又何尝没有疑惑？
父皇朱棣今日并未亲至，却下了一道严令，让所有在京的二品以上大员，都必须来此迎接。
这份恩宠，已经超越了常理。父皇，究竟想让文武百官，看什么？
就在众人心思各异之时，远处的水面上，终于出现了一列船队的影子。
“来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投了过去。
当他们看清那支船队的模样时，所有人都愣住了，随即爆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惊呼。
来的，不是他们想象中，插着靖海王旗的普通官船。
而是一支由二十艘巨大无比的，统一漆成玄黑色的海船，所组成的，庞大舰队！
这些船，比大明水师最大号的福船，还要高大一圈。
船身线条流畅而坚固，船舷两侧，开着一排排整齐的炮窗，虽然此刻都紧闭着，但依旧能感受到那股扑面而来的肃杀之气。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船上那高耸入云的，三根巨大的桅杆。
上面悬挂的，不是普通的布帆，而是一种质地更为坚韧，迎风鼓胀硬帆。
这支舰队，没有丝毫漕船的笨重，它们以一种令人惊叹的速度和压迫感，逆流而上，劈波斩浪，朝着码头，疾驰而来。
“这...这是什么船？”
“天哪！我大明水师，何时有了如此雄伟的战舰？”
“不对！你们看船头的旗帜！”
顺着一名官员的惊呼，众人看到，在那二十艘巨舰的最前方，一艘最为雄伟的旗舰之上，除了大明的龙旗，还悬挂着一面黑底金字的旗帜。
旗帜上，龙飞凤舞的，正是皇家海洋贸易总公司几个大字！
“是...是老四的船？！”朱高煦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他...他哪儿来的这么多大船？！”
没有人能回答他的问题。
在场的所有人，都被眼前这支舰队，给彻底震撼了。
这是在赤裸裸地宣告：海洋，从今天起，我说了算！
在无数道复杂目光的注视下，旗舰缓缓地，精准地，靠上了码头。
巨大的跳板搭下。
身着一身藏青色王袍，身披玄色大氅的朱高烨，出现在了船头。
他的身后，跟着泉州陈氏族长陈友谅，宁波李氏族长李旦等，十余名东南沿海最有权势的海商巨贾。
“儿臣（臣），参见太子殿下，汉王殿下，赵王殿下。”
朱高烨走下跳板，对着三位兄长，微微拱手，算是行了礼。
“四弟，免礼。”朱高炽连忙上前一步，亲手将他扶住，脸上挤出一丝温和的笑容，
“你此去东南，一路辛苦。父皇特命我等前来迎接，为你接风洗尘。”
“有劳大哥和各位大人挂念了。”
朱高烨点了点头，随即侧过身，对着身后那些商人，淡淡地说道，
“给太子殿下和各位王爷、大人，见礼吧。”
陈友谅等人，连忙诚惶诚恐地上前，跪倒在地。
“草民泉州陈友谅（宁波李旦...），叩见太子殿下，各位王爷，各位大人！”
“都起来吧。”朱高炽虚扶一把，随即转向朱高烨，指着那支依旧停在河道中央，如同一座座水上堡垒的舰队，问道：“四弟，这...这些是？”
“哦，大哥说的是这个啊。”朱高烨的语气，轻描淡写。
“这些，是我皇家海洋贸易总公司，向泉州陈氏等海商，租借来的第一批护航船队。
总计二十艘，皆是他们船厂中，最大、最坚固的海船。只不过...被我的工匠，稍稍改造了一下。”
“改造？”
“嗯。”朱高烨点了点头，
“加固了龙骨，换装了硬帆，船舷两侧，各加装了十二门...新式的舰载神武小炮。”
“嘶——！”
码头之上，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一艘船，二十四门炮？
二十艘船，那就是近五百门神武大炮？！
这个数字，让在场所有武将的头皮，都瞬间发麻。
整个大明京营三大营，所有的火炮加在一起，恐怕都凑不出这个数！
而这，还仅仅是租借来的，第一批？！
朱高煦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
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地攥住，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好了，船也看了，人也接了。”朱高烨仿佛没有看到众人那震惊到失语的表情，他拍了拍手，说道，
“大哥，各位大人，一路辛苦。父皇还在宫里等着我复命，我就不在此多做耽搁了。”
“哦，对了。”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转头对陈友谅等人说道，“你们，就先别回去了。”
“从今日起，你们就是我皇家海洋贸易总公司，第一届的常任理事。
本王在京城，为你们都备下了宅子。你们的任务，就是协助解学士，将公司的架子，彻底搭起来。
什么时候，本王看到第一笔一千万两的税银，打到总局的账上，你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家。”
一千万两？！
陈友谅等人，闻言都是浑身一颤，但脸上，却不敢露出丝毫的不满，反而齐齐躬身，恭敬地应道：“草民...遵命！”
朱高烨满意地点了点头，不再理会众人，径直朝着自己的王驾走去。
从始至终，他都没有多看汉王朱高煦和赵王朱高燧一眼。
那种无视，比任何直接的羞辱，都更让两人感到屈辱和愤怒。
看着朱高烨远去的背影，朱高炽缓缓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他转头看向身旁的内阁首辅杨士奇，低声问道：“杨师傅，您...怎么看？”
杨士奇捋着自己花白的胡须，久久没有说话。
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那支玄黑色的舰队之上，眼神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深深的忧虑。
良久，他才悠悠地，叹了口气。
“殿下我大明，怕是要出一位在野的皇帝了。”
“而这位皇帝，还偏偏是陛下，亲手扶上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