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道人果然是没有那么简单,袁栖真心中悠然想着。
便是方才那般危险的境地,这道人都不肯暴露一点真实情形,其他时候自然更是毫无指望。
可袁栖真却能猜到,玉清观的隐秘必然跟那两张陈符有着关联,如是陈符被当众驱使出来,守业道人必会有所反应,届时岂不是自露马脚?
他手持法剑,剑上挂着一张陈旧黄符,随着真气的倾注,黄符无风自颤,发出一团耀眼光芒,符纸上的黯淡朱砂骤然鲜明起来,竟似龙蛇一般游动着。
阵阵狂风在他身边激荡而起,将他的衣摆吹得摇动不休,供桌上的蜡火闪烁不定,法台之上明暗起伏。
身中真气如潮水般涌向指尖,袁栖真面上露出惊容,隐隐明白守业道人不肯透露的缘由。
这张黄符也不知是何来历,驱使起来极其损耗先天气,即便以他如今的功行,想要驱动也是极为勉强。
若寻常人驱使符纸,身中既无充足先天气,只怕耗损的便是自家的命元寿数!
心下想着,袁栖真手腕再抖,一阵更为响亮的雷声在天空之中炸开。
既然已然开始驱使符咒,索性便一做到底,看看这陈符的真实威能究竟如何。
这声音猛烈响亮,震得供桌之上的物事翻滚摇动,院中花木晃动不休,甚至远远传出宅邸,周遭十里尽可听闻。
台下的七老爷早已神色慌张,冷汗涔涔,雷音在空中炸响,却似在他耳边猛地炸开,他脑中一片空白,摇晃两下,翻身栽倒。
神色憔悴的三太太亦是面色剧变,捧着心口痛苦地倒在地上。
其他人却是根本无暇顾及,只是紧紧地望着法台,大夫人抓着衣裙的手攥得极紧,嘴唇都要咬出血来。
守业道人已是冲到台上,见着袁栖真的手腕还要再落,吓得魂飞天外,连忙怒喝一声,“不要!”飞身冲去抢夺他手中的符纸。
袁栖真手腕已经落下,身中真气消耗殆尽,符纸扬起,化作一道明亮火光向着天空飞去。
守业道人已将袁栖真扑倒,颇为紧张地望了望袁栖真的鬓发面容,见得只是稍显虚弱,并不见什么苍老变化,一时有些迷惑。
火光隐没,夜空寂静,似无异样,几个呼吸之后,忽有一道雷光亮起。
守业道人骇然抬头,便见漫空雪白光亮映照,便如白昼一般,将花园景象映得清晰可见。
雷光一闪而逝,虽仍是夜色幽深,却莫名地觉着天宇清朗了几分,似是一应尘埃秽浊俱在雷光之下震破,便连呼吸似也变得顺畅许多。
屋舍之中,一个身着蓝缎箭袖袍的中年男子猛地坐起身,哇的一声吐了道道黑气,陪侍的小厮吃了一惊,连忙上前查看情形。
男子神志清醒过来,面色一变,急忙问道,“今日何日?”
小厮连忙答了个日期,男子面色稍缓,喃喃道,“尚未误事,尚未误事。”挣扎着便要起身。
水月庵后院,一个面容美艳、神色庄严的中年女尼猛地睁眼,推开一旁睡眼惺忪的高壮男人,匆匆跑到窗边望去,见到远方一道雷光闪过,将天空照得明亮,二十年前红莲寺覆灭的情形如在目前,神色当即变得极为难看。
“师父,怎地了?”男子疑惑问道,起身走到女尼身边,却见到女尼面色煞白,透着他从未见到过的惊惶。
“大祸临头,速走!”女尼来不及多做解释,匆匆转身,紧急收拾了两包细软,便要架起剑光逃生,念头才起,复又担心剑光太过显眼,反倒将剑仙招惹过来,迟疑一下,便要推开房门向外跑去。
女尼心中悔恨无比,原本炽盛的贪欲邪心顿时化作无尽惊恐,当年逃生之后,她便来到此地建起尼庵,终日小心度日,不敢露出半点风声。
只是毕竟红莲寺出身,天性中带着贪邪,时日一长,心中难免松懈,因着修炼飞剑需要大量五金之精,极耗钱财,她便养了七八个女弟子,教成之后,便要她们打入富贵人家,慢慢将主人害死,侵占家财转来供养于她。
为了便于得手,还让几个豢养的精壮男子谎称是女弟子的亲戚,混入其中相互照应。
前些时日听着四周妖患大起,城中人心惶惶,这才动了一点贪念,动作也大胆了一些,打着趁乱迅速得手的主意,便让女弟子用上邪法,先将主人迷住,借机迅速掌权,得手之后立刻加害。
只是没想到,城外祸事尚未平息,城中却来了正派剑仙!女尼心中冰凉,她在城中多年,自然认得雷光的方位,顿时猜到是弟子手脚不慎,将剑仙招惹过来,用雷法破了邪术。
只是这般粗浅的邪术,正派剑仙一口真气便能破去,哪里用得上这等威能的雷法?这分明是看破了我的行藏,特地过来捉拿我的!
逃,快逃!女尼心中惶恐,男子却未明白过来,疑惑问道,“师……”
女尼面色狠恶,狠狠一掌扇在他的脸上,顿时将他打得满口鲜血,茫然无措地跌倒在地。
匆匆走到门外,女尼忽又顿住脚步,回望了跌坐在地的男子一眼,目中凶光一闪。
这人知晓的东西太多,于我大有不利,却是不能再留了。
念头一动,顿时有一道黄色剑光从她袖中飞起,轻轻一转,便将男子首级斩落,跌落尘埃之时尚带着满脸的茫然。
便要将前院的小尼一并斩死,却又担心杀孽太多,反倒引起了正道剑仙的愤恨,不惜代价追杀自己,好在前院小尼知晓的事情不多,女尼目光一闪,身形如若飞鸟般掠起,迅速越过墙垣。
管家带着七八名护院武师匆匆赶回,正要拿人,却见七老爷已是倒在地上人事不省,那个小道童正负着双手,站在七老爷身边,顿时怔住。
“怎么才来,事情都办完了!”道童恍若无奈地叹了口气,面上却满是得意神气,慢慢走到一旁。
管家还道是道童出手将七老爷打晕,顿时惊异地望了他一眼,心中生出一种人不可貌相的敬意。
几位夫人也是久历世情,见此情形哪里还不明白,顿时个个面上带怒,一边厉声喝令管家将三太太和七老爷一并绑起来,一边急切要去看江员外的情形。
未走几步,便见两个小厮扶着江员外,从屋舍中慢慢走出,几人面上一缓,神情放松下来,正要开口询问,却见江员外面色凝重,抢先开口道,“速令人去虎威镖局报信!”
大夫人一怔,当即明白过来,立刻安排亲近人手去办。
江家乃是武林世家,江员外更是一等一的好手,此先虎威镖局便曾邀请江员外一同外出平乱,只是江员外却突然昏迷,虎威镖局几次派人来看,见医药无效,不知何故,却提议去请玉清观的道人前来。
江家女眷知晓虎威镖局同剑仙有所来往,此言应当有所根据,又是情急之中,虽是对玉清观这般小寺观颇有疑虑,还是令人延请守业道人过来。
本来不抱太大希望,可却没想到,这个仙师真是有能为的,一道神雷,便将邪法破去,将江员外救了回来!
想到这里,几名女眷复又咬牙切齿起来,她们还道是什么原因,怎地江员外无缘无故地出现这般怪异病症,却原来是内贼作乱!
江员外轻咳一声,他因着三太太年轻貌美,近些时日宠爱异常,却没想到因此不慎翻船,见着几个女眷总觉着有些尴尬,于是便问起另一件事。
“除妖的仙师何在?”
守业道人怔怔坐在法台之上,望着雷光消却的方向望了很久,怅然说道,“你将我害苦了。”
袁栖真叹了口气,有些后悔,又隐隐觉着有些古怪,思索一阵,却是转而问道,“如若我没有动手,你该如何去做?”
道人轻轻哼了一声,似是嘲笑,似是无奈,“江老爷是武人,气血茁盛,寻常妖术迷不了,却接连昏迷两日,显然施术之人就在身边。”
“我不须破去他的妖术,只要寻出施术之人便可了结此事,见我开坛做法,那人心中必然惊惧,定会前来此处查看,方才对我施术,已证明其就在场中,便是那个鬼鬼祟祟的七老爷了。”
“适才我明着要管家准备宵夜,实则让他去寻几个护院武师过来,待我再次登台,那七老爷专心看着台上,一时不备,便由武师将其擒下,妖术自然便破。”
袁栖真想了想,复又问道,“若是妖人厉害,那些武师制止不得,却又如何?”
守业道人摇了摇头,“这般厉害的妖人,施术想也只是随手而为,又何必到场查看?”
“若事机不对,我自跑了便是。”说到这里,守业道人苦笑一声,“我知晓你不是寻常人,是哪个混蛋将你引到我那里的?”
“罗新,湖南罗新。”袁栖真淡淡说道。
“没听过,想来是个跟你一样的混账东西。”守业道人挣扎着起身,“只是我这一门着实特殊,《五牙法》可以给你,别的我教不了,你也学不了。”
“我劝你也别再费事,尽早走吧。”
道人犹豫许久,却是没有急着下去,闹出这么大动静,总得想个法子搪塞过去。
跑得了道士跑不了观,他的家底毕竟还在这里,总得想个说辞,既要能将雷光雷音圆上,又要让别人相信他着实没什么能为,守业道人搜肠刮肚,没有想到一个合适的理由。
袁栖真拍了拍他的肩膀,拎着法剑抢先走下法台,道人怔了怔,“你怎么……”
“台是我登的,符是我发的,雷是我引的,与你何干?”袁栖真语气平淡,并不回头。
道人立在原地愣了许久,忽然嗤笑一声,“还算有点良心。”
道童看着袁栖真接受江员外一家的千恩万谢,看着一个俏丽女子满是敬仰地望着袁栖真说着许多亲热话语,看着江员外将一叠叠银票交到袁栖真手上,疑惑地看了一眼旁边的守业道人。
怪哉,师父莫不是被人打傻了,怎地转了性情?
他不应该上去邀功,在俏丽女子的景仰之中,将银票尽数抓在手上,不漏半点出来吗?
守业道人哼了一声,转过头去,尽量不去看那边的情形,只是那里实在吵闹,越不去想,偏偏听得越是清楚,心中也就越是郁闷。
心中烦躁,守业道人下意识地看向了一旁被紧紧捆着的七老爷,眼神却是突然变得锐利起来。
这个身影……怎地看着如此熟悉,似是在哪里见过一般?
道人细细打量许久,忽然上前一揪,将七老爷满头假发一把抓下,一旁的几个杂役听见动静,回过头来,俱是惊呼一声。
面相凶狠的七老爷,竟是个锃亮的光头,守业道人面色一凝,难怪他觉着熟悉,这个身影分明就是那晚从水月庵翻墙出来的贼秃!
水月庵在这件事情中扮演着什么角色?起到什么作用?道人面色一肃,心中隐隐觉着不妙,当即就要前往水月庵查看情况。
才走出没有两步,他却是又转身回来,将袁栖真一并拉上,说不定水月庵中还有妖人潜伏,带上这小子多少安全一点。
江员外听说要追查妖人来源,自是大力支持,分拨了十来个护院武师跟随前去。
此时尚是丑时,天色大暗,水月庵自是大门紧闭,守业道人心中焦急,也顾不上那么多,当即令武师们将大门撞开,冲了进去。
前院小尼听见动静急忙出来查看情况,见着守业道人领着十几个壮汉冲了进来,还以为他要用强,吓得险些昏厥过去。
守业道人好说歹说,小尼始终不信,只是花容带泪,幽怨垂泣,武师们受着主家指使,也不管他们,径直闯入后院,见着里面情形,俱是吃了一惊。
见着妖人遁逃,小尼平安,守业道人心中轻舒一口气,对着面色煞白的小尼一阵安慰。
袁栖真却是面色凝重起来,伤口平整,断处无血,这是飞剑杀人才有的迹象,这个遁逃的水月师太,竟是个炼有飞剑的!
泥丸之中,青玉牌符轻轻转动一点,一点微弱荧光忽地亮起。
妖人不知所踪,守业道人心中到底有些不安,还是让袁栖真在玉清观住下几日,待得空闲,袁栖真照例查看青玉牌符,见着那一点骤然升起的微弱荧光,沉沉思索了许久。
是日,于水月庵中掘出少年男女尸首七八具,院中花木馥郁香气竟是以人养之,城中顿时哗然,水月妖尼之名迅速传开,内外皆有妖患,众人愈发惊惶。
随后两日,孟孤雁和江员外携精锐武人突袭荒郊,刺杀掉几名妖人,武人却也阵损将近三分之一,消息传出,城中民心稍稍安稳,欢呼之声络绎不绝。
第四日,虎威镖局门户紧闭,一道身影从后门悄然离去,前往玉清观中,将袁栖真和守业道人一并请走,久久未归。
过了许久,两个身影缓缓走入玉清观,道童仍在前殿打盹,听见脚步声,懒洋洋地说道,“驱邪治病铜钱一吊,算卦解梦一吊铜钱——”
“呵。”一声意味复杂的冷笑响起,似是不解,似是恼怒,似是怨恨。
道童有些奇怪,连忙转头看去,便见一个姿容美艳的中年女尼立在殿中,面上满是森寒冷意,她身后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神色惊恐,面有泪痕。
一道黄光飞起,道童只觉颈下一冷,下意识想要伸手去摸,可身体一片冰寒,竟似失了知觉。
“我十几年辛苦,竟是毁在你们两个装神弄鬼的野道手上?”满是怨恨的声音在殿中回荡,旋又淹没在无数泥块迸裂的沉闷声响之中,人影不见,大殿之中尘土飞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