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龛内的圣米迦勒像,双手合握着一把十字剑。
赭石,蛋黄,朱砂等物调配出的蛋彩,将这位传说里,曾与撒旦所化的七首十角大红龙作战的天使长,描绘得栩栩如生。
雅洛米查压低了声音,咬牙切齿道:“你怎敢如此!”
“不过是提前了几天缴下个月的血税而已,而且我也削减了半数的税额。”
“渡鸦爵士,你可不要不识好歹。”
莱赫挑起眉,他觉得自己已经算是很给雅洛米查的面子了,他最开始订下的血税额度,可是四十个人,现在已经折去一半,变成男女各十人。
“住口,不要在圣像面前说你那些亵渎之语了。”
雅洛米查冷冷道:“我不会同意你的要求。并且,我会亲自书信一封,将你的所作所为告知弗拉德殿下。现在,立刻离开我的视线!”
莱赫冷笑道:“可怜的家伙,怀揣着微薄的希冀,试图得到大公殿下的支持,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一条从平民跻身贵族的野狗罢了。”
“我不是在与你商议,而是在通知。三天内,我会亲自挑选二十名上佳的祭品,你若敢阻拦,大可一试。”
雅洛米查的身体突然剧震,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他的喉咙。
莱赫抬起头,仰望着那庄严肃穆的神像:“再是庄严肃穆,它也不过是一座泥塑木雕。七年前,奥斯曼人攻破了君士坦丁堡,它不曾显灵;三百年前,萨拉丁攻破耶路撒冷,它也不曾显灵。”
雅洛米查被松开,大口地喘着粗气。
“你对我做了什么?”
莱赫打了个响指,眼眸里迅速被血色淹没,他以一种狂热的语气说道:“我已拥抱鲜血,似你这般凡人,岂知我究竟获得了怎样的伟力。”
雅洛米查不敢置信道:“你成了吸血鬼?你简直是疯了,这里可是圣米迦勒教堂!”
莱赫反问道:“你觉得,我会怕尼古拉那个老东西?”
他哂笑道:“好了,尊贵的渡鸦爵士,去履行你的使命吧。或者,为了你心底仅存的那一丝妇人的仁慈,站到我的对立面上,我很期待看到那一幕。”
正对着神像而立的新生吸血鬼,露出嘴边的两颗锋利犬牙:“届时,我会以渡鸦爵士叛乱为由,接管布拉伊拉这座美丽的小镇,并将其纳为自己的鲜血采邑。”
获得一片由自己支配的,予取予夺的领地,一直是莱赫的追求。
他相信,已跻身上层吸血鬼的他,有资格在大公麾下获取这样的殊荣。
...
教堂门口。
“利奥先生,你怎么了?”
神情疑惑的凯瑟琳,伸手在利奥的眼前晃了晃:“是我说错了什么吗?”
回过神来的利奥,摇了摇头:“那个莱赫不是好人,他就像一条撒旦化身的毒蛇,每说一句话,嘴角都会淌落漆黑的毒水,你绝不可相信他。”
“原来利奥先生跟那位特使的关系并不和睦。”
凯瑟琳若有所思:“利奥先生是好人,你说他是坏人,他就一定是——其实我也不喜欢他,但父亲说他是大公的特使,我们没办法拒绝他的要求。”
利奥沉默了片刻,郑重道:“我会解决这件事的。”
他的手,按在自己刚被授予的“无鞘剑”上。
莱赫特使,已被他列入了必杀名单。
但如何杀,还需从长计议。
“嗯。”
少女重重地点了点头,旋即露出明媚的笑容来:“利奥先生,你在圣膏礼后说的那些话真好,我相信你一定会成为最出色的骑士的。”
利奥怔了怔,嘴角泛起苦笑:“谢谢,我会努力的。”
和凯瑟琳道别。
教堂外的同僚们,见利奥出来,立刻露出了戏谑的笑容来。
“看来,我们新晋的骑士老爷,马上就要迎来人生的第二件喜事了。”
“格奥尔基还担心你会被那个莱赫特使气昏了头,要我说,刚受封骑士,便赢得了咱们布拉伊拉最美的少女芳心,这可是比打了一场胜仗还要长脸的事。”
米尔恰打断道:“我得说,早在利奥受封骑士之前,凯瑟琳小姐就看上利奥了,这小子有着一张好脸蛋,人品过硬,剑术卓绝,我要是姑娘,我也喜欢利奥。”
“哈哈哈,米尔恰大人,你要是姑娘,我第一个追求你。”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语气里充满了羡慕。
“你打算什么时候向老米哈伊提亲?那可是个爱慕虚荣,锱铢必较的老混蛋,你得挑两个地位不俗的‘荣誉见证人’,不然小心吃了闭门羹。”
“快得了吧,老扬库,咱们利奥骑士前途远大,今天成了骑士,未来说不准哪天就要当上领主老爷了,老米哈伊哪里敢刁难他?”
听着同僚们的玩笑话,看着那一张张热情洋溢的笑脸,利奥心底却是越发沉重,他努力扯出一个笑脸,试图不扫大家的兴致。
在这欢快的气氛中,他觉得自己就像溪边的一颗顽石,同眼前的一切都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诸位,先失陪了,我有些私事要处理。”
他挣脱了人群,径直向城堡的方向走去。
一众人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他到底怎么了?”
“该不会真是被那个莱赫给气糊涂了吧?”
“不至于吧?会不会是因为太高兴,一时间回不过神?”
米尔恰思索了片刻,出声道:“好了,都别乱猜了,天色也快黑下来了,都滚去吃饭,晚上准时到岗。利奥那边——我跟着他走一趟就是了。”
利奥的脚步很沉,中心广场上的路人有认出他的,纷纷向着他这位前途远大的新晋骑士打着招呼。
他却没心思回应,他现在的全部心神,都放在了“如何才能杀死一头上层吸血鬼”这件事上。
狼毒药剂和血魔药剂一同饮下?
大概率会反把自己给毒死。
那个莱赫,才刚成为吸血鬼不久,即便是上层吸血鬼,按理说也不会强到哪儿去。
或许,自己只需饮下一份“狼毒药剂”,就能在短期内与其斗个旗鼓相当,毕竟他“妖魔派猎魔人”的身份,能最大限度地发挥出魔药的力量。
但上层吸血鬼,拥有着血魔,蝠翼魔这种下层吸血鬼所不具备的特性,那就是“不死性”。
这种得到了“夜之君主”“红色之父”,也就是传说中的“血之魔鬼”——“阿贝萨隆”青睐的特殊存在,几乎是一切武器,魔法都无法彻底杀死的存在。
哪怕是强大的神职者,面对这种怪物,往往也只能是用木桩钉入其心脏,再将其镇封在教堂之下,利用教堂里积存的圣辉花费数百年的时间,方能将其彻底净化。
自己就算短期内能跟其斗一斗,等到药效耗尽,自己还是会输。
此外,自己即便杀了莱赫这位大公特使,又会有怎样的下场?
那位以暴虐著称的弗拉德三世,能否追查到自己的头上?若是追查到了,自己又该如何脱身?
“利奥,你到底怎么了?”
从后方跟来的米尔恰,还是第一次看到利奥这般忧心忡忡的模样:“是那个莱赫特使又对你说了什么吗?”
利奥沉默了片刻,摇了摇头。
米尔恰既然不是整件事的知情者,那就最好不要将他卷入进来,哪怕直觉告诉他,若是自己将一切前因后果都向米尔恰和盘托出,他一定会站在自己这边。
但一个普通的边境骑士,在上层吸血鬼这种传说中的魔物面前,又能比一个普通人强到哪儿去?
真正的破局之法,还是藏在“猎魔人”的晋升考核当中,若是自己能在考核中杀死一头上层吸血鬼,凭借自己现实中兼具的“魔药大师”身份,就一定能将其复刻!
“您不用担心我,我只是想到了自己死去的父母还有老师。”
米尔恰轻叹道:“逝者已矣,他们如果能看到你现在的模样,也一定会感到欣慰的。”
“但愿吧。”
利奥笑了笑:“我打算去见见拉杜。”
“去吧,这个时候,是该跟同乡聊聊。”
米尔恰是知道利奥和拉杜都是罗马人的这件事的。
...
吱咔。
房门被推开了。
昏暗的房间里,弥漫着草药的气味,桌上摆着一盏烛台,取代了此前摆放的油灯,一个垂死的骑士和有很大希望恢复过来的骑士,待遇自然不同。
城堡的仆人们,最擅长看人下菜碟。
“主人,利奥医生来看你了。”
小侍从有些兴奋道:“就在刚刚,利奥医生被领主大人册封为了骑士,您不知道当时的场面有多大,几乎整个布拉伊拉的体面人都到场了。”
“尼古拉司祭亲自为利奥医生涂油,领主大人也亲自为他授剑,你看他身上的斗篷,那上面的狮子就是他的纹章!”
“你出去吧。”
拉杜单手撑着身子坐了起来:“看好门,我有话跟利奥大人说。”
小侍从高昂的兴致,一下子就蔫巴了:“是。”
他推门出去,又将门关好。
黑暗重新吞没了房间。
“你恢复得不错。”
利奥打量着拉杜,金盏花药剂的药效毋庸置疑,也就是拉杜受的内伤太重,不然现在早就已经活蹦乱跳了。
拉杜一脸感激:“承蒙陛下赐予的秘药,我感觉再有几天,就能正常下地走路了。”
“那些人死了。”
利奥将一个装着草药的布袋丢到了桌上,这是那个保加利亚女人的赠礼,他能想到,莱赫在将这份“赠礼”交给自己时,脸上笑容里隐含的恶意。
即便他没想杀莱赫,这个睚眦必报的畜生,料来也不会让自己好过。
“哪些...”
拉杜说到一半,便意识到了利奥所说的究竟是哪些人:“谁处理的?不会是米尔恰骑士吧?”
“莱赫,那个波兰人。”
利奥沉声道:“他杀了那些难民,用不知道什么邪法,成为了一只上层吸血鬼——就是与弗拉德大公类似的东西。眼下,他为了弥补血税的缺额,要在布拉伊拉再选二十人作为祭品。”
拉杜的脸色变了又变,好一阵才消化掉这份信息十足的消息,他沉声道:“陛下,你打算怎么做?”
“我要杀了他。”
利奥的语气很平静,但拉杜却在其中听到了非凡的决心与勇气。
“我想劝您别这么干,但您一定不会听。”
他强撑着站起身,道:“既然是您的决定,我便会追随。”
利奥摇头。
他将拉杜重新按回到了床上:“我跟你说这些,不是为了让你帮忙的,那怪物的实力,远远凌驾于你曾对付的那头狼人,就凭你现在这副病躯,什么忙也帮不上。”
“您到底是为了什么非要做这么危险的事?”
“即便杀了莱赫特使,也会有其他人过来,血税是不会停下的。这不是杀个莱赫特使,杀个雅洛米查老爷,杀个我这样的刽子手就能解决的。”
这种熟悉的无力感,使拉杜倍感焦虑。
“我知道血税不会停,我只是单纯想杀了莱赫。”
“为什么?”
利奥扯起嘴角:“你知道我今天受封骑士时,发的是什么誓言吗?”
“强敌当前,无畏不惧。”
“果敢忠义,无愧上帝。”
“耿正直言,宁死不诳。”
“保护弱者,无愧天理。”
他一字一顿道:“这份誓言很沉重,沉重到我甚至有些后悔会说出这样的场面话,但这却是我心底最认同的道理——一个骑士所应具备的品质。”
“杀了莱赫,或许终结不了血税,但总好过什么也不做,将脑袋埋在沙子里,用‘即便我做了,也什么都改变不了’来搪塞自己的良知,假装这世界依旧美好。”
拉杜沉默了片刻,伸手取下墙上悬挂的佩剑:“当初在奥斯曼人杀来时,我的父母为了保护我,将我藏在了地窖里。我曾无数次后悔当初为何不敢提起勇气,拿起这把剑站到我父亲的身边。”
“诚然,那时的我,不过是个小小的侍从,剑术天赋也不好,可能一个敌人都杀不了,更拯救不了我的父母。”
“但我还是会后悔。”
“每天每夜,每时每刻,我都在后悔自己为何当时没有站出来。”
他仿佛理解了利奥的心情,他抚摸着佩剑良久,将其托起:“这是我家传的宝剑,上面印有铭文,据说是我的祖父在与拉丁人的战斗中缴获的。杀那种东西,您需要一把好剑。”
利奥摇了摇头:“我有更好的,是乔瓦尼老师的遗物。”
拉杜沉默了下,将佩剑收回。
他起身,来到桌旁:“陛下,替我取一张信纸来,如果您能活着完成此番壮举,可能会受到弗拉德三世麾下爪牙的追杀。我恰巧有个朋友,在多瑙河上的海关当税务官,他能帮助您,顺着多瑙河,去往匈牙利境内。”
“他可信吗?”
“跟我一样可信。”
拉杜笑了笑:“您或许不知道,还有很多罗马遗民拥护着巴列奥略王室,他们都在传,您的父亲其实未死,只是被天使变成了大理石雕像埋在了金门之下。”
利奥扯动了下嘴角,也不知道父亲知道了自己的决定,会说些什么,是会痛斥自己愚蠢,应该一切以“复国大业”为重,还是会赞许。
他觉得应该是后者。
他等待着拉杜写信,又问道:“我们的领主老爷,他跟这位莱赫特使好像不是一条心。”
“雅洛米查老爷...”
拉杜手中羽毛笔的笔尖顿了顿,在上面留下了一个豆大的墨滴。
他半是怜悯,半是讥嘲道:“一个来回摇摆的可怜虫,既不敢违逆弗拉德,又总幻想着自己的所作所为不会暴露,终日与内心仅剩的那点良知作斗争。当初,他想借助狼人除掉我这个知情者,刽子手,仿佛这样就能将自己的罪责掩埋——他这样的人,绝对不值得您的信赖。”
他声音微顿,抬头道:“倒是教会,您可以试着指望一下。或许尼古拉司祭已经察觉到了些许端倪,但在血税这件事上,他应该不是什么知情者和参与者。”
“我知道了。”
利奥看着拉杜将烛泪倾倒在信封上,又取下自己的指环,在烛泪上盖上了自己的印章。
“陛下,您跟君士坦丁陛下真的很像。”
他抬起头,神情有些复杂地捧起了信。
当初,君士坦丁十一世本来是有机会逃脱的,奥斯曼人也曾以“摩里亚大公”之位招揽他投降,但他还是选择了以士兵的身份战死。
一位君主,不该像骑士一样意气用事。
但拉杜觉得,还是这样的君主,更能使自己萌生追随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