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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日的临安,寒意渐浓。

御史台衙门外,肃杀之气比这秋霜更重。

皇城司的甲士身着黑色软甲,腰佩横刀,如一排排铁桩,将大门封锁得密不透风。

大门之上,一道崭新的封条斜斜贴着,上面“御前亲理台谏”八个朱红大印,在微弱的光线下,显得触目惊心。

这里是帝国的言路中枢,往日里,言官们高谈阔论,弹劾奏疏堆积如山,车马喧嚣不绝。

而今日,整个院落鸦雀无声。

“吁——”

一匹中等马匹勒马停住。

陈橐从马上跃下,动作干脆利落。

他今日没有佩戴冗余的仪仗,仅有几名精干的近侍随行。他身着崭新的绯色官袍,头戴硬翅幞头,面容清癯,神情刚毅。

陈橐没有急着上前,而是抬头凝视着那道刺眼的封条。

这道封条,封锁的不仅是御史台,也封锁了自靖康之变以来,那群士大夫以空言误国,党同伐异的旧时代。

“杨都指挥使。”陈橐走上前,对着守在门前的一名将领拱手。

那人正是殿前司都指挥使杨沂中。

赵构对此事极度重视,竟派了禁军统帅亲自在此督办,足见其决心。

杨沂中面无表情,微微颔首。

陈橐亮出赵构的手诏。那是一份加盖了皇帝私印的亲笔敕令。

杨沂中验过手诏,不再多言,亲自上前,抓住封条一角。

“嘶啦——!”

刺耳的撕裂声划破了沉寂。

杨沂中退后一步,做了个请的手势,“陈中丞,请”

陈橐深吸一口气,整了整官袍,踏入了这座权力中枢。

目光所及,一切都停留在被清洗的瞬间。

正堂之上,桌案翻倒,散落着未及归档的札子。几案上的茶水早已干涸,留下了褐色的污渍。

“传,典簿冯杞。”陈橐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堂中响起。

片刻,一个穿着官袍,头发花白的老吏,抱着一本厚厚的《台谏条例》,走了进来。

冯杞,旧台的老人,对御史台的体制流程了如指掌。他一进来,便深深作揖,脸色铁青,显示出对这场巨变的无声抗拒。

陈橐没有废话,径直坐上主位。

“冯典簿。”陈橐目光如炬,“印信与罗案卷宗何在?”

冯杞身躯一颤,依旧保持着拱手之姿,声音沙哑,

“回禀中丞。祖宗之法,御史台印信由御史大夫与左右丞共同掌管。台纲所有官员未经核查,如今皆处停职之中。”

他抬起头,直视陈橐,“中丞即便持有陛下亲笔手诏,也须走完三省合议流程,方能启印。此乃纲常制度,不可擅改!”

“制度?”

陈橐冷笑一声,猛地从座位上站起,上前一步。

“冯典簿,你眼中只有三省和印信,却不知我大宋半壁河山,百官衣冠,皆在金人之手!”

他指着门外,厉声喝道,“自靖康之变,祖宗之法已失其魂!陛下震怒,痛斥台纲蛇鼠一窝,难道不是因为你这套制度,放纵奸邪,驱逐忠良?!”

“李纲相公、宗泽元帅,他们是怎么被这套制度排挤出去的?!”

冯杞被这声浪震得后退一步,脸色惨白。

陈橐痛斥道,“我今日来,不是为了沿袭旧制,而是奉陛下之命,创新纲!”

“罗汝楫案牵连甚广,若不能迅速掌握,何谈清查?你若阻挠,便是心存包庇,当以同党论处,一并交由皇城司!”

同党二字,如同重锤,击溃了冯杞最后的防线。

他想起了皇城司缇骑抓人时的恐怖景象。

他身体一软,瘫倒在地,怀中那本《台谏条例》摔落在旁。

“印,印信在内堂暗格。”冯杞声音都颤抖,“卷宗在档房...”

冯杞不敢再有丝毫隐瞒,颤抖着交出了御史台的正式印信,打开了罗汝楫案的核心卷宗库。

最后,他呈上了一份清单,那是御史台所有积压的弹劾文书和未决案件。

夜色降临。

御史台正堂,灯火通明。

陈橐屏退了所有人,独自坐在案牍之海中。

他原以为,最大的阻力是秦党的腐败本身。

但随着他深入了解,他发现…真正的困难,在于整个体制的瘫痪。

冯杞那份清单上,积压案件多达数百件。

陈橐飞快地翻阅,眉头越皱越紧。

他发现,其中真正涉及贪腐或叛国大罪的,竟不到三成。

其余七成,大多是言官之间相互攻讦,鸡毛蒜皮的道德审判。

“弹劾礼部侍郎张某,娶妾仪式铺张,有违先贤节俭之风。”

“弹劾太学博士李某,治学不精,所授乃伪学,当斥之。”

“弹劾……弹劾……”

这些案件耗费了巨大的行政资源,却对国家实务毫无益处。

这严重违反了赵构通晓实务的用人标准。

旧的御史台,已经彻底沦为一个空谈误国,结党营私的泥潭。

陈橐压下怒火,转而打开了罗汝楫案的核心卷宗。

这才是真正的硬骨头。

他原以为会看到触目惊心的金银账目,可打开一看,却全是密密麻麻的专业名词。

罗汝楫及其同党的贪腐,不在于金银,而在于流程。

他们巧妙地利用了战时地方军费核算的混乱,盐引度牒的发行,以及军械采购的复杂流程进行敛财。

“……于景定二年,挪拨川陕茶马司引钱三万贯,入京畿军械采办……”

“……虚报临安、镇江二地转运粮草耗损,实领虚报,共计两万石……”

这些卷宗,充满了户部专有名词,转运使司的复杂账目和工部的技术标准。

陈橐虽以刚直清廉闻名,但他毕竟是文臣出身。

在这些复杂的财赋核算和军事后勤流程面前,他一时间竟无法理清头绪,更无法判断证据链是否完整。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可能抓不住这条大鱼的尾巴。

就在他为此烦恼时,一名皇城司甲士走了进来。

“陈中丞。”

“何事?”

“枢密院王次翁枢相,派都承旨前来,说有枢相的口头关切,正在门外。”

陈橐心中一凛。

秦党的反击,来得如此之快。

“嗯。”

一名身着青袍的枢密院都承旨走了进来,脸上带着职业性的微笑,拱手道,“陈中丞,连夜辛劳。”

“不敢。”陈橐起身还礼,“不知枢相有何指教?”

那使者笑道,“指教不敢当。枢相命下官来,是为关切。”

他语气委婉,但暗藏威胁,

“中丞清廉刚正,陛下自是信重。然罗案牵扯的几条军费流转,乃是眼下大军抗金的命脉。岳元帅,十万大军的补给,皆系于此。”

他上前一步,压低声音,“枢相言,大敌当前,行事须求稳妥。若中丞贸然查封或清算,恐动摇军心,甚至影响前线补给。”

“此事,宜缓,不宜急。”

使者说完,再次拱手,转身离去。

陈橐站在原地,久久未动。

他后背已是一片冰凉。

这不仅仅是秦桧的警告,这也是残酷的现实。

他不能为了抓一个蠹虫,而使前线的岳元帅无粮可用。

理想的清廉,撞上了战争的务实。

他终于明白,赵构需要的不只是一个能揪出腐败的清官,更是一个能将御史台改造为实务监察机构的人。

旧时代的官员,只擅长道德批判和结党攻讦。

而新时代,需要的是能够深入财政,军事,工程等领域,确保国家机器高效运转的专业人才。

他抓不住罗汝楫,不是因为不够清廉,而是因为不够专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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