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橐枯坐良久,烛火渐残,他猛地站起身,研墨铺纸。
他不能退。
退,则正中秦桧下怀,也辜负了陛下的信任。
但他也不能蛮干,于是提笔写下了一封密折。不经都省,不经枢密院,而是直接呈送御前的密折。
陈橐知道这封密折,将决定御史台的未来,也將决定他自己的命运。
陈橐在密折中,坦言了自己的局限。
“......臣虽奉陛下天恩,然罗案复杂,牵扯军国财赋,非传统言官可断。臣恐有负圣托,需调拨专业人才,方能彻查......”
他紧接着,提出了石破天惊的请求。
“......恳请陛下,从户部或三司,调拨户部郎中林景默、司农少卿范宗尹等数名精于核算账目的吏员学士,暂入御史台,专司经济核查,不受台纲旧制管辖......”
最后,他递上了自己的改革方案。
“......臣愚以为,台纲之弊,在于空谈。臣请立御前实务审查司,专责审核所有涉及军费,工程,财赋之奏疏。凡有弹劾,必先核其账目,查其事实。如此,方能确保言官之弹劾,建立在事实之上,而非空泛的道德批判。以肃朝纲,以符陛下事功之精神......”
次日,早朝结束。
赵构留下了宰执、枢密及六部九卿。
秦桧站在班首,眼观鼻,鼻观心。他已听闻昨夜枢密院使者关切一事,他笃定,陈橐必然已经知难而退。
赵构坐在龙椅上,面色平静。
他拿起一份奏疏,淡淡开口,“昨日,朕命御史中丞陈橐,清查台纲。陈爱卿连夜上奏,深得朕心。”
秦桧眼皮一跳。
只听赵构的声音响彻大殿,语气威严,
“御史中丞陈橐,清廉刚直之外,更通晓实务。其所请,正合朕意!”
赵构的目光扫过户部尚书和秦桧。
“陈橐所请,设御前实务审查司,调拨专业人才,以核军国账目。朕,准了!”
满堂皆惊!
赵构根本不给众人反对的机会,继续宣布,
“朕即刻特许,调拨户部郎中林景默,入御史台襄助陈橐。”
“此司所查,直接对朕负责。”
赵构站起身,声音如同雷霆,最后一击重重落下,“不受都省和枢密院制约。”
秦桧猛地抬头,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
赵构看着满朝震惊的臣子,心中冷笑。
他不仅以雷霆手段清理了旧台,更通过引入专业人才和设立新机构,将御史台彻底变成了他手中最锋利,最专业的政治武器。
这柄新生的利剑,将为即将到来的北伐和全面的行政改革,奠定最牢固的监察基础。
早朝刚结束,赵构便脱下了沉重的龙袍。
“摆驾,去后苑。”赵构淡淡吩咐。
来到了御花园的澄碧亭。亭外秋水微澜,几尾锦鲤正懒洋洋地摆动着尾巴。
赵构接过康履递来的鱼食,随手撒入水中,看着鱼群争抢。
他需要这份短暂的安静,来思考下一步如何与那个庞大的利益集团周旋。
不多时,康履的脚步声轻轻传来。
“官家,张焘、陈康伯两位大人,在外求见。”
“哦?”赵构停下手,“宣他们来此地见朕。”
很快,张焘与陈康伯二人快步穿过小径,来到亭中。看到赵构一身常服正在喂鱼,二人皆是一愣,随即躬身行礼。
“臣,参见陛下。”
“免了。”赵构没有回头,继续撒着鱼食,“这里不是朝堂,不必多礼。”
他转过身,目光落在二人身上,道,“朕已令你二人,各司其职。爱卿前来,想必已经讨论出方案了?”
张焘与陈康伯对视一眼,共同呈上早已备好的联合方案,《汴京路安抚及督饷总纲》。
张焘首先躬身,他的任务是恢复汴京路的行政与财政秩序,并且要绕过中枢的旧体系。
“回禀陛下。”张焘朗声道,“臣受命为汴京路安抚使,拟定《安抚总纲》三要。一为清查旧产,汴京城中,尚有大量被金人遗弃之皇室、官僚产业,臣已命地方官吏登记造册,设立汴京路理财司,直辖于安抚使司,所获钱帛,不再经由都省核算,专用于新复之地军民开支。”
此言一出,无异于在地方上另立户部,这是明晃晃地从都省手中夺权。
张焘继续道,“二为民政安抚,新复之地,民心初定。臣计划从江浙,两淮抽调熟悉财赋,户籍之官吏,迅速建立简化的大表格制度,清理逃亡人口,轻徭薄赋,确保百姓在春耕前恢复生产。”
赵构微微颔首,他没有立刻表态,反而提出了一个极为务实的问题,
“安抚使所言甚合朕心。但钱帛物资,自靖康以来,朕多从寺观道祖身上刮取金粉,方能维持。汴京乃四战之地,真有足够钱财支撑行政吗?”
张焘显然早有准备,他沉稳回应,“陛下,汴京路虽残破,然其商业根基犹在,且臣已将缴获之罗汝楫及其同党非法田产、邸店尽数纳入理财司,此为一笔巨资,足以维持半年军政。”
赵构眼中闪过一丝满意。
陈康伯继而上前,他作为督饷御史,手握先斩后奏之权,其职责是确保前线物资调度畅通无阻,并监督所有相关官员。
“臣督饷御史,职权所系,重在斩断黑手与保障军需。”
陈康伯铿锵有力道,“枢密院与都省的旧有调度,层层叠叠,极易滋生腐败和延误。臣已拟定前线直送方案,沿淮河、大运河设立五个直属督饷御史司的军需转运中转站,绕开沿途知州和通判的核验权,只对陛下与岳宣抚负责。”
赵构的目光变得锐利,他追问道,“朕予卿先斩后奏之权,此乃国家非常之典。若有官员阻挠转运,或有胆敢贪墨军资者,卿将如何处之?”
这是在考验陈康伯,看他敢不敢用这把刀。
陈康伯神色坚毅,声音洪亮,“若有沿路官员以祖宗法度阻挠军需转运,或有枢密院文吏借口核算拖延,臣必先将其革职下狱!”
“若查实确有贪墨或勾结金人、动摇军心者,当场斩立决!”
“不必等待三省五府合议,以儆效尤,以正国法!”
亭中水声潺潺,陈康伯的话却杀气四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