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构站起身,缓步踱至水亭边缘,凭栏远眺。
湖面涟漪微动,映照着他深邃难测的神情。良久,方才沉声开口,
“你二人皆为国朝栋梁,朕今日便问一句实在话,令岳鹏举独领河南北路、京畿路宣抚使,军政大权尽付一人之手,究竟......是福是祸?”
此言一出,亭中空气骤然凝滞。这既是垂询,更是对张、陈二人立场与胆魄的试探。
陈康伯当即躬身,沉稳应答,“陛下圣断!自御营军制新立,便以战功实效为要。岳宣抚自东京留守司时期,便是宗泽老帅临终托付之将才,更兼治军严整、廉直如水。”
他顿了顿,瞅了一眼官家脸色无变化,继续道,
“此非常之时,正需此等令出如山、威震三军之帅坐镇要冲。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正是陛下中兴社稷、克复故土的圣心独照!”
这番对答,既将权柄独授的风险巧妙系于岳飞一身清名之上,更将最终决断的英明全然归于帝王圣鉴,可谓滴水不漏。
“善。”
赵构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丝满意。他倏然转身,目光如炬,直射向肃立一旁的张焘。
“张卿,汴京路将是朕未来的新府库,亦为天下州郡之表率。朕要你效法陈橐整顿台纲之气魄,持法如山,将故土旧产、遗民人心,尽数涤荡廓清,重归于新宋治下!”
目光转向陈康伯,语气更显锐利,“陈卿,尔之督饷御史,非比寻常。此职乃朕之御前利剑,所斩非为人情,而为一切梗阻北伐、侵蚀军资之蠹虫!纵是都省要员、枢密旧贵,但有触法,许你先斩后奏!”
言罢,他从康履手中接过那支朱笔,在铺展于石案的丝绢诏书上悬腕片刻,终是力透绢背,重重批下一个殷红的“准”。
“新复之地,要的不是清谈空议,而是实务与效率。”赵构的声音在亭台水榭间回荡,“你二人乃朕亲简之股肱,当为新宋之中流砥柱!”
中流砥柱四字,如惊雷劈入张焘与陈康伯心海。
二人手持那份墨迹未干,御笔朱批准字赫然在目的丝绢,竟一时怔在原地,恍若梦中。
他们宦海沉浮数十年,见惯了朝堂的推诿,党同伐异,更见惯了官家在秦桧面前的妥协与退让。
何时见过如此乾纲独断,雷厉风行的官家?
张焘这位历事两朝的老臣,此刻竟喉头哽咽,眼眶泛红,捧着诏书的双手微微颤抖,泣声道,“陛下圣明!如此我大宋,真有重光之望矣!”
陈康伯性情更为刚烈激切,闻此言,更是猛地撩起官袍前襟,跪倒在地,声如金石,“臣!代天下苍生,代北地千万翘首王师之遗民,叩谢陛下天恩!”
赵构凝视着二人难以自抑的激动,心潮亦随之澎湃。他深知,欲破秦桧经营十余年之困局,仅凭帝王权柄远远不够,更需将这些孤直之臣,彻底化为能与自己同心同德的臣子。
他亲自上前,俯身将两位重臣一一搀起。
这一扶,胜过千言万语,更让张,陈二人惶恐之余,感佩至深。
“两位爱卿,请起。”
赵构轻叹一声,语气转为推心置腹,“朕知道,你们心中,对朕...未必没有疑虑。”
“臣等万万不敢!”二人急忙应道。
“不,你们当有疑虑。也应当有。”赵构摆手示意他们安坐,自己也落座于石凳,帝王威仪稍敛,竟流露出几分罕见的坦诚,“朕...过往诸多行事,确实有误。”
张焘与陈康伯如闻晴天霹雳,骇然抬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皇帝,竟在向他们...认错?
“朕,信错了人,也用错了国策。”赵构语声沉缓,字字清晰,“偏安一隅,苟且偷生,致令宗庙蒙尘,忠良扼腕。朕...愧对列祖列宗,亦愧对天下亿兆黎民。”他目光诚挚地看向二人,“朕望二位爱卿...能体察朕心,谅朕前愆。”
这番肺腑之言,如同最后一击,彻底瓦解了张焘与陈康伯心中那道最后的防线。
他们来之前,心中不是没有怀疑。
官家转变太大了。
从一个唯唯诺诺,任由秦桧摆布的皇帝,突然变成了杀伐果决,力挺北伐的雄主。
他们也曾怀疑,这会不会是官家制衡秦桧的又一种政治手腕?会不会是另一场朝堂的虚与委蛇?
但。
冻结御史台,是真!
设立实务审查司,绕开都省另立体系,是真!
授予先斩后奏之权,力挺岳飞,将国运压于北伐,更是真!
来此前所有的犹疑,观望与审慎,在接踵而至的现实与君王这罕见的坦诚面前,顷刻冰消瓦解。
一股滚烫的热流自胸臆间直冲顶门,张焘与陈康伯再无犹豫,离席俯身,第三次跪倒在地。这一次,非为惶恐,而是心悦诚服。
张焘泪洒衣襟,声音哽咽却无比坚定,“陛下能幡然醒悟,乃江山社稷之幸,万民之福!老臣…老臣虽朽钝,愿为陛下前驱,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陈康伯更是字字铿锵,如铁掷地,“为陛下,为大宋!臣此去汴京,必不负圣托!凡有阻挠北伐、祸乱新政者,臣剑锋所向,绝不容情!”
“好!好!好!”赵构连道三声好,亲手将两位股肱之臣再次扶起,“朕盼的,正是这般君臣一心,共扶社稷!如此,何愁中兴大业不成!”
他脸上终露宽慰笑意,对康履吩咐道:“去,将朕内库所藏那对龙纹金鞭,并两匣新贡的御前龙团取来。”
张、陈二人闻言大惊,正要推辞,却被赵构以手势止住。
他再次扶起二人,脸上露出宽慰的微笑。
“此去汴京,路途遥远,万事艰难。这次,就辛苦二位了。”
“陛下!”张焘惶恐道,“金鞭乃节制之权,龙团乃天子私享,此赏太重!臣等不敢当!”
“拿着。”赵构微笑道,“金鞭赐你二人代朕行事,临机专断之权。龙团是朕一点私谊,待你二人凯旋,朕当烹此新茶,再听捷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