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令......全军拔营，班师回朝。”
消息如瘟疫般传开。
刚刚还在擦拭战刀，分享缴获，憧憬着踏入汴京城的士兵们瞬间僵在原地。
他们脸上的笑容凝固，转而变成难以置信的茫然，最后化作冲天的愤怒。
“为什么？！”
“我们做错了什么？！”
“元帅！郾城死的兄弟，颍昌流的血，就这么白流了吗？！”
质问声此起彼伏，整个军营瞬间鼎沸！
但军令如山。
当那代表撤退的号角划破长空时，附近闻讯赶来的百姓如潮水般涌向大营。
他们疯了一般地跪在道路两旁，手举着家里仅剩的米粮和香烛，拼命地磕头，直至额头渗出鲜血。
“岳元帅！不能走啊！”
“王师！王师！你们走了，我们怎么办？！”
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不顾一切地冲破亲兵的阻拦，死死拉住了岳飞战马的缰绳，老泪纵横道，“岳元帅！金人马上就要回来了！你们走了，我们......我们还有活路吗？！”
岳飞坐在马上如遭雷击，他看着那一张张绝望的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当即翻身下马，一把扶住那位老者颤抖的手臂。
“老丈......”他想开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最终......这位叱咤风云的元帅，在万军之前，在百姓面前，竟双膝一软对着这位老者，对着所有跪泣的百姓，重重地跪了下去。
岳飞虎目含泪，额头抵着老者冰冷的手背，高大的身躯剧烈颤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一刻，所有岳家军士兵的耻辱感达到了顶峰。
他们不敢回头去看那些跪拜的父老乡亲，许多铁骨铮铮的汉子只能死死低下头，任由滚烫的眼泪砸在地面上。
他们要如何向这些父老乡亲解释？说他们不是撤退？
就在这绝望之际。
“让开！”
“滚开！！”
一阵疯狂的马蹄声，伴随着一个尖利公鸭嗓音从远处传来。
“官家亲随？康履？！”有将领认出了来人，不禁大骇。
只见入内押班康履，这个赵构身边最亲近的太监，此刻披头散发，官帽早已不知去向，他骑的马已经口吐白沫。
在冲入岳飞身前，整个人已经虚脱，直接从马背上栽了下来。
但康履顾不得疼痛，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扑向岳飞，从怀中掏出一个黄铜管，尖叫道，
“岳元帅！圣旨！官家的......第......第十三道......密敕！！”
“什么！？”
还没等岳飞反应，一声雷霆般的怒吼炸响！
“又一道？！”
脾性最是火爆的牛皋此刻已然状若疯魔，他猛地拔出佩刀，一个箭步冲上，冰冷的刀锋架在了康履的脖子上。
“阉贼！”
牛皋双目赤红，咬牙切齿地低吼，“十二道金牌还不够吗？！还想来逼死我家元帅？！信不信老子现在就宰了你，管你什么金牌银牌！”
“不......不！”
康履被那杀气吓得魂飞魄散，拼命地摇头，高高举起手中那个黄铜管，嘶声道，“不是的！牛将军饶命啊！不是退兵的！真的不是！”
康履涕泪横流，转头看向岳飞哭喊道，“岳将军！岳元帅！这第十三道，与前面的......皆不同啊！”
岳飞黯淡无光的眸子里闪过一丝错愕，他死死地盯住康履高举的那个铜管。
岳飞僵硬地接过那个铜管，手却抖得厉害，以至于无法拧开封口。
“父亲！”岳云一步上前，拔出匕首，撬开了火漆。
一张黄绢，从铜管中滑落。
“朕得卿捷奏，欣悦难喻，社稷有卿，天赐之幸也。金牌迭至，非出朕本心，此皆庙堂之议，迫于和约，卿之忠愤，朕所深知。”
“今特以密敕付卿，前十二诏皆罢。军国重事，一以委卿，许以便宜，不复中制。中兴大业，在此一举，朕与社稷，皆托付于卿。”
“卿其勉之，戮力王师，克复旧都。但期黄龙痛饮，雪此国耻。”
“成，则卿之功，彪炳千古！”
“败，则朕之过，九庙由朕独担。天道昭昭，此心可鉴！”
“故兹密诏，想宜知悉！”
落款处，那方官家御印，朱红刺目。
岳飞怔怔地看着这封密敕。这朱红的御印，确是官家的。
但......十二道金牌在前，这第十三道密敕，万一......万一是秦桧那奸贼的圈套？或是金人的反间计？
岳飞死死盯着射向康履。
康履已经虚脱在地，但他看懂了岳飞眼中的疑虑。
只是解开了自己湿透的外袍，又解开中衣，从贴身内襟中，缓缓取出一条绯色罗缎玉带。
当岳飞看到那条玉带时，瞳孔猛地一缩。
他几乎是一把将玉带抢过，双手颤抖地捧着，指尖抚过带銙上那熟悉的龙纹剔地浮雕，感受着温润冰凉的质地......
错不了！
这确是陛下日常所用之物，是官家最爱的御用之物！他曾在数次陛见时亲眼所见，绝无虚假！
岳飞手捧玉带，其重量仿佛重逾千斤。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密旨上，落在那句，“中兴大业，在此一举，朕与社稷，皆托付于卿。”
国君以性命相托，更以贴身玉带为信！
“元帅......？”
牛皋看着地上散落的十二道金牌，又看看岳飞手中的玉带，彻底懵了，“这......咋了？”
岳飞缓缓抬起头，那双被泪水模糊的眼眸中，重新燃起了足以燎天的怒火。
他高举手中密敕与玉带，声音激动，传遍全场，
“诸位将士！父老乡亲！”
“官家，从未背弃我们！”
这句话如同惊雷，让喧闹的军营瞬间寂静。
所有将士，包括刀还架在康履脖子上的牛皋，都震惊地望向他们的元帅。
“这第十三道，是官家密敕！”岳飞的声音愈发洪亮，“前面十二道金牌，非出官家本心！乃是朝中奸佞，迫于和约，逼迫官家所为！”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积压的屈辱尽数吐出，“官家身在临安，心在军中！他深知我军忠愤，深知颍昌之血未干，郾城之魂未远！如今，官家以社稷相托，以性命相托！”
岳飞将手中那沉甸甸的玉带高高举起，让所有人都能看清那象征皇权的龙纹，“此乃官家贴身玉带！见带如见君！官家密令于我，前十二诏，尽数作废！军国重事，一以委卿！许以便宜，不复中制！”
他目光扫过麾下每一位将领，从震惊的牛皋，到愕然的张宪，再到眼中重新燃起火焰的岳云，“官家言道，中兴大业，在此一举！他愿将大宋国运，将他赵氏九庙，皆托付于我岳家军！成败之功过，官家愿一肩担之！”
“诸位兄弟！”岳飞的声音已带哽咽，“非是我等要违抗皇命，而是官家与我等心意相通！他绝非欲与金人苟合，他是要与我等一同，孤注一掷，克复旧都，直捣黄龙！”
死一般的寂静。
“哐当”
牛皋手中的刀掉在地上，他张大了嘴，巨大的震惊让他这个莽汉一时语塞。
所有将领都懵了，他们想过千万种可能，却万万没想到，那远在临安的官家，竟在背后承受着如此巨大的压力，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发出这样一道将一切赌上的密令！
“官家......官家他......”副将张宪喃喃道，眼眶瞬间红了。他们一直以为是被君主抛弃，却不知君主亦在牢笼之中，正以这种隐秘而决绝的方式，与他们并肩而立。
那种被误解的悲愤，瞬间转化为一种更为炽烈的情绪。
牛皋猛地一抹脸，扑通一声单膝跪地，嘶声吼道，“俺老牛错怪官家了！元帅！下令吧！”
“愿随元帅！直捣黄龙！”
“愿为官家！雪此国耻！”
“死战！”
“死战！！”
山呼海啸般的怒吼再次响彻队伍，气冲霄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