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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构闻言,反而慢悠悠地又夹起一片鹿肉。

“会之啊,你久在朝堂,位列枢机,对鹏举这等戎马帅臣,怕是知之不深。”

他涮着肉片,语气轻松说道,“朕前些日子,闲来无事,让皇城司调了岳飞的宗卷细看。”

“你知道吗?朕曾欲赐他美妾,充盈后宅,以示恩宠。”

赵构轻笑一声,“他却当廷拒朕,言道,北虏未灭,臣何以家为?把朕顶了回来。”

秦桧一愣,此事他亦有耳闻。

“朕也曾下旨,欲为其修建豪奢府邸,以彰其功。”

赵构继续道,“他又上疏,说将士暴露,臣何忍独居广厦?又给拒了。”

“会之,你告诉朕。”

赵构抬起眼皮,“一个不受钱,不爱妓,连朕赏赐的甲第,姬侍都弃之如敝履的武将,他图什么?”

“他若真想效仿苗傅、刘正彦之流,又何必在背上刺下那尽忠报国四字,时时警醒自己?”

这些事情皇城司查得到,秦桧自然也查得到,但由皇帝的口吻说出来,其分量便截然不同。

这表明官家对岳飞的信任,是建立在深入调查之后的,而非一时冲动。

“这......”秦桧一时语塞。他总不能说岳飞也许是装的。

“朕信他。”赵构收起那副闲适的神情,淡淡道,“朕信他那份忠义,胜过信你我的猜忌。所以武将之事,会之不必多虑。”

话已至此,秦桧知道再劝便是非议圣听了。

他心中虽然依旧疑云密布,但今晚至少摸清了一件事,官家要力保岳飞。

无论官家是真傻,还是在下一盘更大的棋,他秦桧,这位世人眼中权倾朝野的宰相,都必须立刻调转船头,跟上皇帝的步伐。

“臣......愚钝,臣知罪。”秦桧重重叩首。

“起来吧。”赵构见火候已到,亲自起身端起桌上的酒杯,走到秦桧身前。

“会之啊。”赵构的语气变得温和,带上了一丝歉意,“今夜之事,本该早些与你通气。只是事关重大,朕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秦桧见状,魂都快吓飞了。

皇帝给你道歉?这是催命符啊!

秦桧猛地跪下,高举双手颤声道,“陛下折煞老臣了!陛下胸有乾坤,行雷霆之举,何须与臣知会!臣万死不敢当!”

“哎,当得。”赵构将他扶起,把酒杯塞入他手中,“朕能坐稳这江山,内事全赖会之你来操持。你的能力,朕是看在眼里的。”

赵构凝视着他,“朕希望,我们君臣二人,能长长久久地走下去。朕......还需要你。”

说罢,赵构将杯中御酒一饮而尽。

这番恩威并施,又是敲打,又是安抚,秦桧只觉得一股热流直冲头顶,他来不及多想,也连忙将酒一饮而尽,高呼,“臣!必为陛下鞠躬尽力,死而后已!”

“好。”赵构满意地点点头。

“朕知道,今日垂拱殿之事,让那些主张议和的同僚们心中惶恐了。”赵构扶着秦桧的肩膀,轻声道,“此事,还要劳烦会之去安抚一二。”

“你告诉他们,朕的心意没变。议和......还是要议和的。”

秦桧闻言,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迷惑。

赵构微微一笑。

议和当然要议。但是在汴京城下议和,还是在临安城下议和,那可是天壤之别。

他要的是金人跪着来求和!

这话他没必要告诉秦桧。

秦桧心中稍定,官家还要议和,那就说明事情还没到最坏的地步。他连忙应道,“臣谨遵圣谕!臣明日便去安抚百官,必不使朝野生出动荡。”

“嗯。”赵构准备结束这场谈话。

秦桧如蒙大赦,也准备告退,但他还有一个关乎他自身安危的问题,如若不问出,终究是寝食难安。

挣扎着,还是忍不住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那陛下......岳飞此番不禀朝堂,擅启兵衅之事,明面上......总需有个说法,以堵天下悠悠之口?毕竟十二道金字牌递发,驿马奔劳,天下皆知了啊...”

赵构闻言,浑不在意地摆了摆手。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嘛。前线将士一时激愤,情有可原。虽行为僭越,但其情可悯,其志可嘉嘛。”

他踱了两步,似是想起一件事,随口说道,

“会之啊,你既充馆伴使,奉使金国,想必......与那金军主帅完颜宗弼也多有沟通吧?”

“轰!”

秦桧只觉得一道旱雷在耳边炸开,他整个人僵在原地,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你多与他探探消息,看看金军现在到底如何了,粮草几何,士气几许。知己知彼嘛。”

完颜宗弼!

官家......官家他怎么会知道?!

秦桧的归来,本身就是南宋朝堂的一桩悬案。他随徽,钦二帝被俘北上,最终却能带着家眷仆从,安然无恙地从金国腹地奔回南方。

他自己解释是“杀监己者奔舟而来”,但这个说法在当时就备受质疑。

朝野上下一直有传言,他是金人有意放回,在南宋朝廷内部充当代理人的。

而他与完颜宗弼之间,确实有秘密信使往来,这才是他能精准掌握金人动向,从而在议和中始终占据主动的根本原因!

但这一切都只是猜疑!是流言!

连赵构(原身)都只是利用这份猜疑,却从未有过铁证。

可如今官家却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认定,你秦桧和完颜宗弼有私交!

这......这是试探?

还是......官家已经掌握了自己通敌的铁证?!

一瞬间秦桧只觉得天旋地转,如堕冰窟。

他看着赵构那似笑非笑的表情,所有的算计都在这一刻尽数崩塌。

“臣......臣......”

“噗通!”

这位权倾朝野的宰相双腿一软,再次瘫跪在地,浑身抖如筛糠,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赵构却仿佛没看见他的失态,只是打了个哈欠。

“夜深了,朕也乏了。”

“会之,退下吧。”

秦桧几乎凭借仅存的意志,才为维持住宰相威仪,一步步退出崇政殿。

直至转身踏出殿门,背对那一片煌煌烛光,才感到贴身的几层中衣早已被冷汗浸透,冰凉地黏在背脊上。

夜风一吹,让他禁不住打了个寒噤。

自己这些年借着议和之名,与金国往来,权势日盛,门生故旧遍布台谏,莫非......官家是觉得他权力太过,以此敲打,甚至欲借岳飞之事来制衡于他?

这个念头一生,便如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心。

他下意识回头望了一眼,只觉得那深邃的殿宇,正冷冷地注视着他。

一时间,秦桧心乱如麻,出宫上了马车,他没有立刻回相府,一动不动地坐了快一个时辰。

他试图复盘今晚与官家的每一次对话,甚至每一个眼神。

从“釜中肉”与“林中鹿”的试探,到“迎回二圣”的慷慨陈词,从“不爱财不好色”的岳飞论,到最后那句轻描淡写的“与完颜宗弼多沟通”。

秦桧得出了一个让他遍体生寒的结论,官家变了。

他不再是那个可以被自己轻易拿捏,被二圣和兵变所束缚的懦弱君王。

他依旧说着议和,却在纵容战争。他依旧倚重自己,却又在敲山震虎。

刚才的私宴名为安抚,实为摊牌。

官家已经不再需要他秦桧来“揣测圣意”,而是需要他“执行圣意”。

哪怕这圣意,与昨日截然相反。

“相公,起风了,夜深了,回府吗?”车夫在外面小声问道。

秦桧缓缓睁开眼,眼中的惊恐一扫而尽,面上已恢复了几分沉静。

“第一件事,官家要保岳飞,此事已明。”

“那第二件事......官家态度骤变之缘由,必须查清!”

是受了何人蛊惑?还是北边军情有变,让官家看到了他所不知的契机?抑或......官家此举背后,藏着更深的,连他都尚未参透的布局?

“回府。”秦桧低沉声音传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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