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盖头的窝棚里,还是透出一股子药和劣质香料混杂在一起的怪味,不过吕宣似乎适应了不少,他坐在一块磨得光滑的木墩上,安静地看着老盖头那双枯枝般的手在油灯下搓着几片干草药。
“老丈,虖河城的鱼鲊,是个好路子。”吕宣斟酌了一下语言,“不过若按刘队率的说法,这路可不太好走……”
老盖头动作没停,小黑豆眼在灯影下闪着光,嘿嘿一笑,露出几颗发黄的牙齿:“后生啊,好路烂路,那是人走出来的。刘石那丘八懂什么?”他放下手里的草药,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黑貀那边,一直有鱼鲊卖,老汉能帮你搭上那给黑貀供这‘鲜’货的行脚商,只是……”他搓了搓手指,笑容愈发油滑,“这搭桥铺路的辛苦钱,总得意思意思吧?抽个三成利,不过分吧?”
三成!吕宣眼皮都没抬一下,他缓缓摇头:“老丈的好意心领。只是……绕过黑貀直接找他上家,恐怕……不太好吧?宣等初来乍到,脚跟未稳,不好再树强敌……”
老盖头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小眼睛里精光闪烁,盯着吕宣看了半晌,才悠悠叹了口气:“后生心思缜密。行,这条路你觉得烫手,老汉这还有一条道儿,只是这条道儿,难!难于上青天!”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那就是——你自己去把这条死路走通!把从石门障到虖河城这条烂肠子路,生生趟成一条活路、财路!”
吕宣心头一震,抬眼直视老盖头。
“怎么趟?”老盖头自问自答,“无外乎一个字——‘利’!沿途的支就城、头曼城,还有那些零零碎碎的盗匪游寇,凭啥让你过?凭你长得俊?凭你拳头硬?再硬的拳头,能硬过几百号红了眼的亡命徒?”他摇摇头,“得让他们看到好处!让他们知道,你这商队跑起来,他们也能跟着沾光,有油水可捞!比如,让支就城的苦蝤出几个人,护送你商队过他的地盘,他抽一份护卫钱。头曼城那边也出几个人护送你的人过他的地头,他那边也抽一份。这钱,从你运回来的鱼鲊利钱里扣!这叫什么?这叫‘买路钱’变‘护路钱’!沿途各障塞都出人出力,护卫你这商队,商路通了,大家都有肉汤喝!这才是长久之计!”
老盖头越说眼睛越亮,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油灯上:“后生你想,若真成了,你就是捏着这条商路命脉的人!到时候,别说鱼鲊,其他货物流通起来,不也是你说的算?!”
窝棚陷入一片沉寂,只有油灯芯偶尔爆出细微的噼啪声。
“老丈,”吕宣的声音有些干涩,“这条路……确实是大手笔。只是,这‘利’字当头,也得看对方是什么人,吃不吃这一套。支就城也好,头曼城也罢,领头的究竟是何方神圣?老丈若能细说一二,我也好掂量掂量。”
老盖头的小黑豆眼滴溜溜转了两圈,脸上又堆起那种市侩的笑容,捻着稀疏的胡子,却不开口。
吕宣心中了然。这老狐狸,不见兔子不撒鹰。他沉默片刻,将带来的皮卷在老盖头面前缓缓摊开。
火光下,两张鞣制得极好的马皮显露出来——这回可不是之前那种下脚料了,皮板厚实坚韧,泛着柔和的光泽,毛面虽粗糙,却也梳理得干净整齐,这是赵庶在吕布“严加管教”下,刮净油脂、反复揉搓鞣制出的最好货色。
“一点心意,老丈莫嫌粗陋。”吕宣声音平稳,一边说着一边将皮子推向老盖头,“若商路真能打通,往后从虖河城运回的渔获,老丈这边,只收成本价。”
“哎哟!后生爽利!”老盖头一把抓过皮子,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花,“老汉就喜欢跟你这样的明白人打交道!”
他清了清嗓子,“先说支就城,领头的人称的‘苦蝤’。这人啊,说来也可怜。早些年,就是咱们郡里头一个本分的枣农,侍弄枣树是一把好手。可惜啊,天降横祸,闹了场大虫灾!那虫子,唤作‘蝤蛴’,专啃那枣树心子!给那苦蝤的血汗全给啃成了空壳子!官府不管,债主逼门,实在没了活路,这才纠集了一帮同样遭灾的枣农,一路逃荒流落到了支就城那废障塞里落了草,干起了无本的买卖。”
“苦蝤这名号,就是从这‘苦于蝤蛴’来的,这人,骨子里其实还是个种地的,狠是狠了,杀人越货眼皮都不眨,可邪门的是,他们占了支就城,除了干那没本钱的营生,居然还在空地上,又种起了枣树!你说怪不怪?兴许,是舍不下那点老本行?这苦蝤的根脚,老汉摸得还算透,毕竟是本郡人,听过他名号的人不少,老汉年轻时还吃过他家的枣子哩。”
吕宣默默听着,在脑中勾勒出苦蝤模糊的形象:一个被天灾逼上绝路的枣农,一手干着杀人越货的买卖,一边还没忘了老本行——侍弄枣树,乍一看,似乎还有那么一丝滑稽。
“再说头曼城,那边和一般流寇还不一样,头曼城里虽然也有不少狠茬,可是却尊奉一个叫‘黄龙’的老医师为首,”老盖头话锋一转,脸上露出几分难以捉摸的神色,“这人就神秘多了,是外州的,不是本地人。听说,是信那‘太平道’的!他这名号怎么来的?嘿,就因为他有一手‘神药’,叫什么‘黄龙汤’!据说是包治百病!他用这汤药,在流民里救过不少人,百来个总是有的,这才有了‘黄龙’这称号。他手下聚拢的那帮人,也都是信太平道的,整日里神神叨叨,拜什么‘中黄太乙’,行事规矩古怪得很,老汉我也只是风闻,没跟他们打过交道,底细摸不清。不过听说不少捱病没活路的去投奔他们,倒是都被收下了。”
太平道。
吕宣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强压住内心的震动,继续追问,“这太平道在咱五原郡,除了这黄龙一伙,可还有别的动静?”
老盖头撇撇嘴,摇摇头:“至少在咱五原地面上,没听说还有第二家这么成气候的。这黄龙也是近一两年才在头曼城冒出来的,行事低调得很。听说那太平道在临近的幽州、冀州信徒乌泱泱的,咱这苦寒边地,大概也就黄龙么这一支。”
窝棚里再次陷入沉默。
苦蝤尚可揣度其根底,或可诱之以利。但这黄龙……信息还是太少。吕宣本能的觉得,或许打通商路的最大变数,就落在此人身上。
“后生啊,”老盖头看着吕宣凝重的脸色,咂了咂嘴,“这世间,就没有哪条道好走,依老汉看,不如还是找那行脚商……”
“老丈,”吕宣抬起头,打断了他的话,他顿了顿,“路难走,总好过无路可走。宣,想试试!”
“罢罢罢!后生志气可嘉,老汉就不多说了,你若是不认路要寻向导,找那伙丘八便是……”
吕宣起身,郑重抱拳:“今日多谢老丈指点迷津。无论成与不成,老丈的恩情,吕宣记下了。”说完,他不再停留,掀开那挂着破皮子的草帘,头也不回的走了。
看着吕宣的背影,老盖头脸上的惋惜慢慢褪去,露出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神色,他摩挲着吕宣之前递来的皮料,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不想找行脚商,怕得罪黑貀……嘿,小子,你若是真能把商路打通,把渔获源源不断弄进来……那才是掘了黑貀的命根子!到时候,就不是得罪,是死仇了……”
………………
新搭的窝棚里,篝火跳跃。众人围坐着,听吕宣将虖河商路和盘托出。
“啪!”吕布猛地一拍大腿,震得篝火火星四溅,他眼中燃烧着兴奋的光芒,“好!大兄,我跟你去!管他什么苦蝤黄龙,敢挡路,先问问我这口刀答不答应!”
“布,你不能去。我走之后,万一老盖头那边有舅母她们的消息呢?必须有人立刻去接应、安置!这事,只有你能办!”
吕布满腔热血被堵住,急得直瞪眼:“那…那让赵庶去接应!我跟你去闯……”
“胡闹!”吕宣打断他,“赵庶和舅母他们互相之间又不认识,两边真见面了,认都认不出来,有你在,舅母他们才能安心!布,守好家,等消息,就是帮我大忙!”
吕布何尝不知大兄说的在理?只是这守家的任务,对他而言确实烦闷,但一想到舅母和弟弟,最后还是重重的点了点头。
成廉还想说什么,吕宣抬手止住他:“阿廉,你也留下。新家刚立,布一个人,总有顾不过来的时候。”
成廉迎着吕宣的目光,用力点了点头。吕宣回以微笑,又将目光转到陈仲那里:“陈伯,您得跟我走一趟头曼城。”
“好,这一趟便陪大郎走一遭!”陈仲答应的爽利,可是吕宣能看出,陈仲多少还是有些疑问。
“那黄龙和他手下的太平道,神秘莫测,排外心重。宣想的是,以给陈伯您看病为由,先探探他的底细!”吕宣耐心的解释道,“再者,若饮了那黄龙汤,能够有助陈伯您恢复,也算一石二鸟,您今晚好好歇息,明日一早,我们便动身。”
陈仲用了药,确实能走动了,也能跟着干些活,可是明眼人都能瞧出来,陈仲远称不上“痊愈”,更多时候,还是在靠一股劲儿硬撑着。
“大兄!”吕布猛地转回头,“就你和陈伯俩人去?那黄龙要是……”
“正因为人少,才显得无害。”吕宣拍了拍吕布紧绷的肩膀,语气带着安抚,“我们是去求医的,不是去拼命的。带多了人,反惹人猜忌。放心,我会见机行事。”
夜色如墨,沉沉地压在废土之上。篝火微光,只能照见方寸之地,更远处,仍是一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