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棚内,油灯如豆。
吕宣深吸一口气,将纷杂的念头压下。他再次看向陈仲,陈仲靠在干草堆上,呼吸微弱,脸色在昏黄的光线下更显蜡黄。刘何蜷在角落,已经沉沉睡去。吕宣替他掖了掖盖着的破皮子,然后轻轻起身,独自一人走出了草棚。
头曼城在夜色中沉静下来,只有远处几处窝棚还透出微弱的火光和低沉的诵念声。吕宣脚步沉稳,穿过寂静的街巷,再次走向那处最大的草棚。
黄龙依旧坐在那张破旧木案后,案上只点了一盏小小的油灯。昏黄的光晕只照亮他身前一小片区域,两个护卫静默地侍立在他身后阴影里。
“先生。”吕宣在案前站定,抱拳行礼。
“想好了?”黄龙缓缓抬起头,语气中透着一丝疲惫。
“是。”吕宣整理了一下思绪,开始讲述一个他早就拟好的故事:
“在下自幼曾随一位游方老道,研习星象之术。虽只得皮毛,却也窥得天机一角——今岁天时大异,恐有巨灾降世,或是大旱,或是蝗孽。若不及早储粮备荒,待到灾起,边地流民,恐将十室九空,饿殍遍野!”
“起初,在下只求在石门障一隅之地苟全性命。但入得头曼城这三日……”吕宣语气坚定,“目睹城中景象,方知一人一家之存续,何其渺小!若能……若能打通一条连接各处废障塞的商路,使得沿途各塞所出,皆能互通有无,如此,或许能在天灾之下,多活下一些人命!”
他看向黄龙,神色坦荡:“此行求见先生,正是恳请头曼城,恳请先生您,能助在下一臂之力!沿途障塞,若能各守其责,护卫一段商路,则大事可成!”
黄龙静静地听着,脸色如常,过了许久,才缓缓开口,声若冷泉:
“后生志气可嘉。然,老朽有三问。”
他竖起一根枯瘦的手指:
“其一,你言打通商路,如此则需各处障塞鼎力同心。老朽问你,在石门障,你吕宣,能替那些溃卒、盐工、流民,做得了主吗?你能一言九鼎,令行禁止?若其他人不愿参与,或从中作梗,你这商路,从何谈起?莫不是后生指望依靠头曼城帮着你压服石门障群雄?”
不等吕宣回答,黄龙竖起第二根手指:
“其二,商路若通,货物往来,利字当头。你言天时有变,有救命之心,老朽难辨真伪,姑且信之,可若后生所言为真,到时候粮价大涨,而你手握流通之权,焉知不会借此商路,巧取豪夺,中饱私囊?”
最后,黄龙竖起了第三根手指,目光陡然变得锐利:
“其三,也是最紧要之处!五原郡内这些废障塞,聚啸流民,形同化外。朝廷,郡守,为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因这些个废障塞贫瘠混乱,无利可图,更因我等不过是一盘散沙,难成气候,不足为虑!若有人将这散沙聚拢,将商路打通,使物产汇聚……你当五原太守作何想?那些胥吏豪强会无动于衷?届时你又当如何应对?”
黄龙的问题,每一个都切中要害。吕宣感到后背瞬间渗出一层冷汗。但他早已决定只进不退,不给自己留后路,吕宣强迫自己冷静,迎着黄龙的目光,沉声回答:
“先生洞若观火,在下不敢虚言欺瞒。”
“其一,石门障之事,在下确实做不得主。不过……”吕宣话锋一转,“商路若通,本身便是最大的号召!若能带来粮食、物资,何愁石门障无人响应?届时,众人不召自至,何来强求、压服之说?”
“其二,巧取豪夺,非我所愿,亦非长久之计。”吕宣语气坦诚,“商路需沿途各塞共同出力护卫。出力者获利,此乃天经地义。此利,当为公利,用于维系商队、抚恤伤亡、乃至如头曼城这般接济老弱。届时各塞都参与其中,利益共享,风险共担。”
“其三……”吕宣顿住了。关于官府那边,他心中其实有答案——不久的将来,先有鲜卑大举入寇,再有蝗灾,最后汉军三路北伐大败而归,这一连串的事件接踵而至,五原郡自身都难保,太守哪还有精力管这些废障塞的“小事”?但问题是他没法明说!他心思电转,只能再次祭出模糊的承诺:“官府所求,不过一地安稳,税赋不失。若商路能带来些许利润,或许……或许能寻到关节,加以疏通。此事艰难,在下不敢妄言必成,但定会竭力周旋,请先生放心,在下绝非鲁莽引祸之人!”
黄龙久久地注视着吕宣,吕宣最后那段关于“疏通关节”的含糊其辞,显然未能完全取信于他。棚内气氛凝重得几乎让人窒息,不知过了多久,黄龙缓缓靠回椅背,他轻轻叩击着破旧的木案,发出沉闷的笃笃声,沉吟良久,方才开口:
“也罢。老朽观你言行,确有为众人谋生路之心,你既言能聚拢人心,打通商路……”他抬起眼皮,“那便去做吧!若你真能达成交易,将第一批物资,安然运抵头曼城下……头曼城上下自当全力助你。”
峰回路转!吕宣心头狂喜,他强压住激动,深深一揖到底,声音微颤:“多谢先生成全!宣必不负所托!”
黄龙摆了摆手,不再言语,重新阖上了双眼。
吕宣不再停留,快步离开了草棚。回到住处,陈仲似乎被他的脚步声惊醒,虚弱地睁开眼。
“陈伯,事有转机!我们即刻启程回石门障!”吕宣一边低声说着,一边迅速收拾起简单的行囊。他本想一鼓作气直奔支就城探路,但看着陈仲那灰败的脸色,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刘何也被惊醒,揉着眼睛爬起来,手脚麻利地帮忙。
…………
石门障。
老盖头那间弥漫着怪味的窝棚里,气氛透着一股诡异。
棚内,老盖头佝偻着背,坐在他那张油腻的木案后,小黑豆眼不安地瞟着左右。
左边,吕布大马金刀地坐在一个倒扣的破木桶上,浓眉紧锁,手按着腰间的刀柄,浑身散发着焦躁不耐的气息。右边,则坐着身材矮壮敦实、脸膛黑红的黑貀。他穿着簇新的羊羔皮袄,脸上带着惯常的圆滑笑容。
“黑貀公,人我可是给你请来了。”老盖头搓着手,干笑着打破沉默,“您说有卫娘子的消息,快跟吕二郎说说吧?”
黑貀嘿嘿一笑,目光转向吕布,声音洪亮:“是这样,前几日我手下一支商队打探打探到,在那大夫塞,见到一个带着两个半大孩子的妇人!听描述,年纪、样貌,跟你大兄之前托盖老丈打听的卫娘子,很是吻合!大的男孩看着有十三四了,小的十岁左右,都瘦得很。那妇人……据说是在塞里浆洗缝补,换口饭吃。”
“大夫塞?!”吕布的眼睛瞬间瞪得溜圆,霍地站起,“当真?!”
“哎呦,吕家二郎!莫急!莫急啊!”黑貀连忙摆手,脸上做出担忧的神色,“那大夫塞是什么地方?那是狼窝虎穴!比咱石门障凶十倍不止,你一个人去,本事再高,双拳终归难敌四手呀。”
吕布的目光下意识地扫向老盖头,似乎想从他那里得到点支持或主意。
老盖头心里翻江倒海,脸上却只能挤出更深的褶子,干咳一声,含糊地劝道:“这个……黑貀公说得……也有几分道理。大夫塞确实凶险……二郎你看……要不……再等等?等你大兄回来,从长计议?人多也好有个照应……”
吕布猛地一拍大腿,声如洪钟:
“等?等什么等!舅母他们在那多待一天,就多一分凶险!大兄留我在家,就是怕有了消息不能及时接应!刀山火海我也闯定了!”说罢,又转向黑貀,“多谢你的消息!酬谢的皮子,稍后奉上!”
黑貀眼中精光一闪,脸上笑容更盛,连忙道:“二郎豪气!不过……”他故作沉吟,“一人之力,终究单薄。我这边恰好有一支商队,明日便要启程,往大夫塞送点货,二郎若不嫌弃,不如混在我的商队里?以行商身份作掩护,也方便你进塞打听消息。你看如何?”
吕布一听,大喜过望!“好!就这么办!何时出发?”
“明日卯时初刻,商队在障塞北口集合!”黑貀干脆利落。
“一言为定!”吕布抱拳,转身就要走,去准备行装。
“二郎!二郎!”老盖头一把抓住吕布的胳膊,“再想想!等大郎回来!那大夫塞……”
吕布此刻满脑子都是舅母一家在“狼窝”里受苦的景象,哪里听得进去?他不耐烦地甩开老盖头:“我意已决!不必多言!”说罢,头也不回地掀开草帘,大步流星地冲了出去,身影很快消失在窝棚间的阴影里。
棚内,只剩下老盖头和黑貀。
黑貀慢条斯理地站起身,掸了掸皮袄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看着老盖头把头埋的深深的,只是嘿嘿一笑:“盖老,有劳了。吕家兄弟的皮子是好东西,到时候肯定也少不了你的一份。”说完,也掀帘而去。
破草帘落下,棚内只剩下老盖头一人。他猛地抬头,脸上阴晴不定,只是死死地盯着黑貀离去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