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初刻,石门障北口
吕布牵着他那匹枣红马,焦躁地踱着步,临行前他跟成廉简单交待了几句,没说太详细,只说有了亲人的消息,耽搁不得,天还没亮,便早早来到约定的地点等待。
黑貀的车队如期而至,他从为首的一辆辎车中探出脑袋,脸上依旧堆着惯常的笑容,冲着吕布招了招手:“吕二郎!久等了吧!快快,这边!车上暖和些,路还远,上来叙话!”
吕布也不客气,将马缰交给旁边一个护卫,翻身登上辎车。车内铺着厚厚的皮褥,比外面舒适不少。车队缓缓启动,碾过冻土,朝着北方的荒原驶去。
车轮辘辘,黑貀似乎为了缓解旅途沉闷,主动打开了话匣子:
“吕二郎,这大夫塞啊,可跟咱们石门障大不一样!那里面盘踞的全是些亡命之徒,拉出任何一个,手上都沾着不止一条人命!势力更是错综复杂,头头脑脑多如牛毛!什么大罴、雷公、五鹿、壤虫、哀狖、饥鼯……听听这些诨号就知道没一个善茬!”
黑貀掰着手指头,如数家珍:“‘大罴’,人如其名,身壮如熊罴,力大无穷,擅使大斧;‘雷公’嗓门奇大,性情暴烈如火;‘五鹿’最让人捉摸不透,没人见过其真面目,有人说他是个老头,还有人说她是个女人!真真假假,搞不清楚;‘壤虫’个子不高,却是这些人里最阴的一个;那‘哀狖’最是有趣,临阵之时常啭喉哀歌,唱的那叫一个凄入肝脾;‘饥鼯’,唉,是个可怜人呐!是这些人里年岁最小的,灾年的时候挨了饿,得了呆症——也叫善忘症,不过你别小觑他,别的事儿他记不住,真动起手来可没吃过亏!这些人平日里互相倾轧,可遇上外人,立马又抱成团……”
黑貀絮絮叨叨,吕布却听得心不在焉。这些名字和故事如同耳边风,他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舅母和弟弟们!他们在哪?是否正受着苦?
黑貀何等精明,一眼便看出吕布的焦躁。他话锋一转,故作神秘地压低声音:“不过嘛……二郎要找的人,我已探得八九不离十了。那卫娘子带着两个孩子,据说就在‘大罴’的手底下做些浆洗缝补的杂活。唉,落到那大罴手里……”他故意叹了口气,偷眼观察吕布的反应。
吕布眼中瞬间爆出凶光:“今日便让这头大罴变成孬熊!”
黑貀连忙按住吕布,假意劝道:“二郎稍安勿躁!那大罴确实不好惹,是大夫塞里是数得着的硬手!咱们此去,还是得先礼后兵……我已备下薄礼,若能好言相商,让他放人,岂不是皆大欢喜?莫要冲动,二郎一切听我安排!”
吕布又想起舅母一家,强压下沸腾的杀意,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行!”
…………
日头偏西时,一座远比石门障更加残破、气氛也更加凶戾的废障塞出现在吕布等人的视野中。
大夫塞。
坍塌的城墙豁口下,有几个穿着破烂皮袄、一脸凶相的汉子蹲在墙根下晒太阳,目光肆无忌惮地扫视着靠近的车队。
黑貀示意车队停下,亲自下车,从怀里掏出几个小布包,塞给那几个蹲守的汉子,又低声交谈了几句。那几个汉子掂量着布包,挥了挥手,示意放行。
塞内随处可见袒胸露怀、露出狰狞伤疤的汉子,腰间别着短刀、斧头以及削尖的木棍。一些角落里传来斗殴的喝骂和惨叫声,却无人理会。
吕布想要下车,却被黑貀一把拉住,“二郎莫急!”黑貀低声道,“我已打听清楚大罴的窝在哪儿。我随你同去。”
在黑貀的引领下,一行人穿过混乱污秽的街巷,来到大夫塞西边一处靠着高大残墙、用粗大原木和厚重兽皮搭建的“大窝棚”前。棚外空地上,几个精赤着上身、露出虬结肌肉的汉子正踢着蹋鞠,看到黑貀等人,纷纷停下动作,投来不善的目光。
黑貀上前,对着棚内高声喊道:“大罴兄弟!石门障黑貀前来拜会,有事相商!”
棚内沉默片刻,一个如同闷雷般的声音响起:“黑貀?你这钻地老鼠,还敢来老子地盘?是嫌上次你家的崽子被收拾的不够狠吗?”
掀开厚重的兽皮帘子,一股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一个如同铁塔般的巨汉胡坐在一张宽大的草席上,正是大罴。他身旁站着几个同样精悍的手下,个个眼神凶狠。
黑貀脸上堆笑,带着吕布上前:“大罴兄弟哪里的话,上次是我的人不懂规矩!这次来,连带着赔礼,是想跟兄弟讨个人情。我这位兄弟,”他指了指身旁按刀而立的吕布,“舅母姓卫,带着两个孩子,前些日子流落至此,在兄弟你手下做些活计。不知兄弟能否行个方便,让他们一家团聚?黑貀必有厚报!”说着,示意手下奉上一个沉甸甸的小布袋。
大罴连看都没看那布袋,一双铜铃般的眼睛上下打量着吕布:“哦?讨人?”他粗嘎地笑了两声,“老子这,进来容易,想出去?嘿嘿,得看老子心情!你黑貀算个什么东西?带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崽子,就敢来老子这里要人?还厚报?呸!”一口浓痰狠狠啐在黑貀脚前。
“你!”吕布猛地踏前一步,手按刀柄,厉声喝道:“孬熊!敢不放人?”
“小崽子找死!”大罴勃然大怒,他霍然起身,如同一座移动的小山,抄起靠在墙边的一柄大斧,咆哮道:“给老子剁了他们!”
大罴手下那几个凶悍的汉子嚎叫着拔出兵器扑了上来!黑貀眼中闪过一丝狞笑,猛地向后一退,隐入自己带来的护卫身后,口中高喊:“保护二郎!动手!”
吕布弯刀出鞘,身形如电,他根本不管旁人,直奔大罴而去——
“铛——!”
震耳欲聋的金铁交鸣声炸响!
大罴反应极快,大斧横架,硬生生挡住了吕布这势大力沉的一刀!巨大的力量碰撞,让两人都后退了半步!大罴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被更狂暴的凶戾取代:“好小子!有点力气!再来!”
两人瞬间战作一团!吕布刀走轻灵,快如疾风骤雨,每一刀都刁钻狠辣,直指要害!大罴则力大势沉,大斧挥舞起来风声呼啸,势不可挡!沉重的斧刃擦着吕布的衣角掠过,带起的劲风刮得脸皮生疼!吕布的弯刀也在大罴厚实的皮袄和手臂上留下了几道血口,但大罴恍若未觉,攻势反而更加疯狂!
…………
就在吕布与大罴杀得难解难分,吸引了大夫塞内几乎所有目光之际,黑貀却悄无声息地带着几个心腹精锐,如同鬼魅般溜出了混乱的战圈,在一个身材短小,形容猥琐的汉子带领下,朝着大罴窝棚后方一处更为隐蔽的角落潜去。
“嘿嘿,还是黑貀公有手段,在哪寻了这样一个愣头,保不准真能让那戆熊开瓢。”那猥琐汉子朝着黑貀一顿挤眉弄眼。
“死虫子好好带路!”黑貀有些不耐烦,“少不了你的好处。”
那猥琐汉子也不恼,呵呵一笑,继续带路,又走了一段,他往前方一指,“黑貀公您要找的应该全在这儿,我就先回了,东西还是让您手下那个黑脸送过来就行,我能认得……”说罢,也没等黑貀回应,一眨眼的功夫便不见了踪影。
黑貀也不管走远的壤虫,压低声音对着身边的护卫下令,“把上次被抢的东西都给我找出来!还有,看到值钱的,能拿的都拿走!动作麻利点!”
手下如狼似虎地扑进那堆杂物中翻找。黑貀在心中冷哼一声,无论是吕布那个憨子还是大罴那头戆熊,不过是空有勇力的痴人,还不是被他玩弄于股掌?
“找到了!”手下兴奋地呼道。
“好!”黑貀眼中凶光一闪,“放火!剩下拿不了的,都给老子烧了!一根针都不给那戆熊留下!”
手下立刻寻来干燥的杂物引火,火苗瞬间窜起,舔舐着木料,一时间浓烟滚滚。
“撤!”黑貀毫不犹豫,带着手下和抢回的物资,朝着塞外狂奔而去……
…………
大夫塞西侧
吕布越战越勇,刀锋上的血迹未干,又添新红!他身上的皮袄也被大罴的斧风撕开了几道口子,手臂被划伤,渗出血迹,但这反而更激起了他的凶性!
大罴身上则多了七八道深浅不一的刀口,鲜血染红了半边身子,呼吸也变得粗重,动作明显不如开始时迅猛。他心中惊骇,这少年郎的悍勇远超他的预料!
“小子!停手!”大罴奋力格开吕布一刀,喘着粗气吼道,“你我无冤无仇!定是被人挑拨!那黑貀……”
“少废话!放人!”吕布杀红了眼,哪里听得进去?刀光如瀑,攻势更急!
就在这时,一阵惊呼声伴随着一股焦糊味从棚外传来!
“走水了!库房走水了!”
大罴猛地回头,看到自己存放物资的方向浓烟滚滚,火光冲天,哪里还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黑貀!”大罴狂怒地咆哮,“小子,你被那钻地鼠骗了!那家伙早跑了!抢了老子东西还放火!”
然而,吕布的刀锋已至——大罴仓促举斧格挡,却被吕布这含怒一击震得虎口崩裂,大斧险些脱手!
就在大罴踉跄后退,吕布正要趁势结果他性命之际——
“布!住手!”
“叮——铛——嘡——”
几个试图围上吕布的大罴手下,手中的兵器瞬间被挑飞,人也被扫得东倒西歪!
吕宣手持长矛,面色冷峻,他身后,成廉手持长戟,扫视着蠢蠢欲动的敌人。
“大兄?!”吕布猛地收刀,一脸讶异。
“走!此地不宜久留!”吕宣不再多言,与成廉一左一右护住吕布,三人枪戟并举,朝着塞门退去。沿途的凶徒,慑于吕布的威势,竟无人敢上前阻拦!只能眼睁睁看着三人逃出塞外。
“大兄,我……是那黑貀说……舅母……”马背上,吕布的胸膛剧烈起伏,他此刻也明白了事有蹊跷。
“没事的,平安就好。”吕宣简单安抚了吕布,心中却是一阵翻腾。
黑貀……此人阴险狡诈,心狠手辣,更兼在石门障根基深厚……
吕宣知那黑貀是贪利之人,但他本以为,若能让利于他,未必不能与其联手,毕竟,想要开通商路,就应该尽可能用上一切可用的力量。
但现在想来,是自己天真了。
若不除之,必为大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