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尨没了一条胳膊,身边也只剩下两个同样伤痕累累的手下,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荒原的冻土上。
完了,全完了。
乌尨脑子里一片混沌。
怎么会这样?明明一切都计划好的!壤虫收了重金,承诺会派心腹在预定地点接应,里应外合,拿下大罴!结果呢?接应的鬼影子没见着,反倒一头撞进了精心布置的埋伏圈!
更邪门的是那个突然冒出来的饥鼯,那疯子见人就砍,自己没把命交待在大夫塞,只是被那疯魔卸掉一个膀子,现在看,甚至可以说是幸运了。
“头儿……歇……歇会儿吧……”一个手下喘着粗气,声音嘶哑,几乎站不稳了。另一个也拄着捡来的木棍,眼神涣散。
乌尨自己也到了极限,断臂的剧痛和失血的虚弱让他眼前阵阵发黑。他茫然地点点头,三人踉跄着走到一处背风的土坎下,直接瘫坐下来,连生火的力气都没有了。
就在此时,前方土坡后,呼啦啦转出七八条人影!衣衫褴褛,面黄肌瘦,手里拿着锈刀、木棒,眼神如饿狼般贪婪地盯着他们三人,为首的一个豁牙汉子更是恨不得用眼神在乌尨身上那件还算厚实的破皮袄上盯出一个洞。
那豁牙汉子努力挺起干瘪的胸膛,扯着破锣嗓子喊道:
“奉大罴头领之命……”
乌尨空洞的眼睛茫然地抬起,看着那几张被饥饿扭曲的脸,听着这熟悉到令人作呕的开场白,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猛地涌上心头。
“呵……呵呵……”乌尨先是低笑,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癫狂,牵动了断臂的伤口,剧痛让他整张脸也都扭曲起来,笑声也变成了痛苦的呜咽和呛咳,眼泪混着鼻涕糊了一脸。
“奉大罴之命……好……好一个大罴……哈哈哈哈……”
…………
…………
进了石门障东头,避开那些看热闹的目光,吕宣对疤脸汉子微微颔首。疤脸汉子会意,默不作声地带人稍稍散开,形成一个松散的警戒圈。
吕宣上前,亲手解开了大罴身上粗粝的绳索。成廉也跟着将大罴那几个仅存的、同样被绑着的手下松开。大罴活动着被勒出血痕的手腕,眼神复杂地看着吕宣。
“黑貀的窝棚和他的东西,都在西头。”吕宣的声音平静无波,“你和你的人,对黑貀的东西,拿也好,毁也罢。只要不伤及无辜,我吕宣,”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不远处的疤脸汉子,“和刘队率这边,都不会干预。”
疤脸汉子抱着膀子,面无表情地点了下头,算是印证了吕宣的话。
“你呢?”大罴声音沙哑,死死盯着吕宣,“你去做什么?”
“杀黑貀。”吕宣的回答干脆利落。
大罴沉默着,脸上的肌肉剧烈抽动了几下,最终,他朝地上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猛地一挥手,带着他那几个仅剩的手下,头也不回地朝着西头黑貀的老巢方向狂奔而去。
吕宣不再看他,对吕布和成廉低喝一声:“走!”三人三骑,如同离弦之箭,冲出石门障西口。
…………
寒风在耳边呼啸,吕宣伏在马背上,很快,他便捕捉到了路旁一株枯树根部不起眼的印记——盐渍!这是魏越留下的路标。
“这边!”吕宣低喝,拨转马头,离开大路,斜插进一片起伏的荒原。吕布和成廉紧随其后。
三骑一路疾驰,终于,前方地平线上,视野中捕捉到了几个黑点。一辆半旧的轺车在崎岖的荒原上颠簸前行,旁边跟着几骑护卫,警惕的护在四周。
“追上了!”吕布眼中凶光爆射,猛地一夹马腹,枣红马长嘶一声,速度再增!
前方的车队显然也发现了身后紧追不舍的三骑。轺车猛地加速,但速度明显不如单骑轻快。一个护卫头目模样的汉子回头张望,厉声呼喝了几句,车旁两骑立刻勒住缰绳,调转马头,拔出腰刀,显然是想断后阻截。
“加速!甩开他们!定是大罴派来纠缠的探马!进了临沃城就安全了!”轺车内,传出黑貀气急败坏的嘶吼。
然而,轺车非但没有加速,反而猛地一顿,速度骤降!
“废物!怎么赶的车!”黑貀的怒骂戛然而止。他惊恐地看到,本该在车前挥鞭驱车的车夫,此刻软绵绵地歪倒在车辕上,而取代车夫位置的,赫然是那个不久前还在他面前哭得涕泪横流、拼死回来报信的“李邹”!
“是……是你!”
就在这电光火石间,吕宣、吕布、成廉三骑已然风驰电掣般掠过那两名试图拦截的护卫!吕布刀光一闪,一名护卫连人带马被劈翻在地!成廉的长戟精准地洞穿了另一名护卫的胸膛,巨大的力量将其整个人都挑飞出去!
三骑瞬间将轺车合围!剩下的几个护卫惊骇欲绝,刚举起兵器,便被吕布和成廉如同砍瓜切菜般料理干净,尸体重重栽倒在荒原上。
轺车彻底停下,黑貀脸色已然惨白如纸。
“好……好手段!”黑貀的声音干涩嘶哑,“终日打雁,反被雁啄了眼!没想到……竟栽在你们两个崽子手里!”他死死盯着吕宣,眼中充满了怨毒。吕宣缓缓下马,一步步走向轺车,脚步沉稳,他没有回应黑貀,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黑貀吼道:“你敢动我?!你知不知道我替谁做事?九原隋家,郡督邮隋兴!杀了我,你们兄弟在五原郡永无宁日!”
“隋兴?”吕宣的脚步没有半分停顿,声若冰泉,“下一个,就杀他。”
站在车辕上的魏越,听到“隋兴”这个名字,身体猛地一僵,眼中凶光爆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黑貀浑身剧震,他瞬间明白了,这对兄弟盯上他,绝不仅仅是因为之前的龃龉,无论是威逼还是利诱,都无法改变自己现在的处境了。吕家兄弟,要的就是自己的命。
想到这,黑貀反而不害怕了,反而怪异地笑了起来:“呵……呵呵……杀了我,事情就解决了?天真!我没了,自然有别人顶上来!盐、铁、马、粮……这泼天的利益,你以为凭你们两个就能吞下?”
“杀了你,事情不会自然解决。”吕宣已经走到了车边,距离黑貀不足五步,“但不杀你,事情则无从解决。”
黑貀脸上的怪笑僵住了。
他艰难地喘息着,问出了最后一个,也是一路上一直困扰他的问题:“壤虫……之前说的全是假的?你们……早就和壤虫联手了,是也不是?”
吕宣摇了摇头,“我不认识什么壤虫,更谈不上什么联手。”
“不认识?”黑貀先是一愣,随即他的眼睛猛地瞪大,瞳孔剧烈收缩,脸上露出一个混合着了然与绝望的惨笑。
“哈……哈哈哈!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好一把快刀!好一个穿针引线!高!实在是高!”他癫狂地笑着,笑声在空旷的荒原上显得格外凄厉。
他终于彻底想通了!这环环相扣的杀局背后,那只翻云覆雨的手!王先生,只能是他!自己也好,吕家兄弟也罢,甚至壤虫、刘石……都不过是那人棋盘上的棋子!
就在此时,东北方向,猛地腾起一股浓烟,紧接着,火光将灰暗的天空映的通红!
大罴动手了!
黑貀的笑声戛然而止。他最后看了一眼石门障的方向,眼神便彻底黯淡下去,如同燃尽的死灰。
所有的野心、算计、不甘,在这一刻都化为乌有。
“罢了……”他喃喃自语,声音细若蚊蚋。
就在吕宣的手即将触碰到车辕的瞬间,黑貀眼中猛地闪过一丝狠绝!他摸出一柄短匕,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狠狠捅进了自己的心窝!
“呃!”黑貀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大股暗红的鲜血瞬间从嘴角和胸口涌出。他死死地盯着吕宣,眼神空洞,身体缓缓歪倒下去,发出一声闷响。
荒原上,寒风呼啸而过,卷起几片枯草,掠过凝固的鲜血和渐渐冰冷的尸体。
………………
寒风依旧凛冽,却已带上一丝湿气,刮在脸上有些粘腻。
荒原的冻土表层在正午的日头下微微发软,几星胆怯的绿芽挣扎着探出头来,远处,虖河下游几处低洼地,冰层融化得比往年早了许多,裸露出黑黢黢、散发着腐殖质腥气的淤泥,几只野鸭在浑浊的水洼里扑腾,搅起圈圈涟漪。
天空是浑浊的灰蓝色,云层压得很低,偶尔有孤雁飞过,发出凄惶的长鸣。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异的躁动,蛰伏的虫豸似乎过早地被地底升腾的暖意惊醒,发出细微却密集的窸窣声,搅得人心头莫名发慌。
熹平六年,春二月。
石门障西头,那片曾经由黑貀管辖的地界,此刻人声鼎沸,尘土飞扬。
几辆沉重的骡车停靠在豁口附近,车辙深深陷入半软的泥地里。乐何当正站在一辆骡车旁,吆喝着几个伙计卸货。车上堆满了鼓鼓囊囊的麻袋。
吕宣站在一旁,吕布抱着膀子,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周围。几个新招揽、穿着相对整齐些的汉子在成廉的指挥下,手脚麻利地将卸货。
大罴和他仅剩的七八个心腹,默不作声地在另一侧整理着刚卸下来的粗盐和几袋黍米。刘石手下的疤脸汉子也带着几个人在附近维持秩序,障塞内虽依旧破败,但往来的人流明显多了。
“吕家大郎!”乐何当抹了把汗,走过来对着吕宣拱手,“托您的福,这趟真是顺风顺水!支就城的枣脯、枣粉,头曼城的草药,还有虖河城的鱼鲊,一路上,可谓畅通无阻!苦蝤头领和黄龙先生那边也都爽利,按约交割,分毫不差!如今这条商路,可算是盘活了!您主持大局,真是石门障,啊不,是五原郡之福啊!”
这番话着实让人受用,不过吕宣心中很清楚,如今这条商路能跑得顺,靠的是刘石、苦蝤、黄龙三方联手弹压,几人合力把沿途上那些所谓“奉大罴之命”的流寇清理干净的结果。
吕宣淡淡一笑,回礼道:“乐兄过誉了。商路畅通,全赖沿途诸位头领高义,刘队率居中调度,还有乐兄你沐雨栉风,不辞辛劳。宣不过是顺势而为,略尽绵力罢了。”
吕宣虽然这么说了,不过乐何当可是一点也不敢看轻眼前这位吕家大郎。这位年轻的吕家大郎,可是黑貀“不幸”死于大罴之手后,“受黑貀公遗命”接手了之前由黑貀把持的盐场。可乐何当也不傻,那大罴如今就在不远处忙活着,用脚指甲也能想明白这其中必有秘辛。
不过乐何当是商人,他从没想过深究。对他而言,能安全地跑商挣钱,便是天大的好事。以前他乐何当是拿着黑貀的盐去换鱼鮓,现在不过是换成了拿着吕宣的盐去换鱼鮓,更何况,吕宣还比黑貀大方,分成也更慷慨,至于北边的倭人?他们只认盐,对载斯而言,以前是乐何当拿盐来,拿鱼走,现在还是乐何当拿盐来,拿鱼走,能有什么分别?
“乐兄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吕宣的话打断了乐何当的思绪,“在云中郡,可有相熟可靠的门路?”
乐何当微微一怔:“云中郡?吕兄是……”
“家中长辈,先前因故避居云中。”吕宣语气恳切,“如今此间局面初定,道路稍靖,便想着将他们接来团聚。只是……”他顿了顿,面露难色,“商路初开,诸事繁杂,宣实在分身乏术。不知乐兄可否帮忙寻一稳妥之人护送一程?所需花费,宣必加倍奉上。”
乐何当捻着短须,沉吟片刻,“云中郡……可靠的门路……”突然眼中精光一闪,“有了!吕兄可听说过云中的张家三郎?”
吕宣心头一动:“愿闻其详。”
“张家三郎,”乐何当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推崇,“单名一个‘杨’字,性情豪迈,重诺轻财,专好扶危济困、结交四方豪杰!在云中、定襄一带颇有侠名!乐某早年间至云中行商,曾与张家三郎有过数面之缘,也曾蒙他出手相助,解过一场危难。在云中地界上,若是由他出面护送吕兄家眷,当是万无一失!”
“张杨?”吕宣心中豁然开朗,他郑重抱拳,声音恳切:“还请乐兄务必代为引荐张君!所需一切打点,但凭乐兄开口!”
“好说!好说!”乐何当爽快应下,“乐某义不容辞!以张家三郎的为人,得知吕兄孝悌之心,定会相助!”
吕宣心中一块大石终于落地,对着乐何当深深一揖:“乐兄高义,吕宣铭记于心!”
……
看着眼前这片“繁忙”的景象,吕宣深深吸了一口带着腥咸的空气,刺鼻,却不赖。
第一步,终于踉踉跄跄地迈出去了。
然而吕宣知道,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他必须在灾难降临前,积蓄更多的力量,筑起更高的堤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