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卷起干燥的浮土,抽在人脸上,迷得人睁不开眼。
陈仲佝偻在马背上,肋下的旧伤在颠簸中如同刀割,每一次马匹的起伏都让他脸色更白一分,额头上沁出细密的冷汗,却死死咬着牙关不哼一声。张氏抱着小石头坐在驮马上,用一块破布裹紧孩子,眼里满是对丈夫的担忧。
吕布骑着一匹健马,护卫在队伍侧翼,他身上的皮甲血迹已经干涸发黑,像一层狰狞的痂壳。他警觉地扫视着旷野,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挂在马鞍旁的那把胡人弯刀的刀柄,感受着冰冷的金属触感,回忆着之前的场景,一种全新的力量感在他胸中激荡。
吕宣牵着伤马走在最前面,也在心中反复咀嚼之前的激战——那是他第一次“上战场”,他有预感,这只是开始,但无论如何,此时此刻,最重要的是需要尽快找到一个能落脚的地方。
日头西斜,将土塬的影子拉得老长。就在众人疲惫不堪之时,吕宣勒住了马缰。
“看那边!”
众人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在几座光秃秃的土丘环抱下,一处地势稍高的坡地上,矗立着一座夯土垒成的、方方正正的墩台。墩台不算高大,约莫两三丈高,顶端似乎有坍塌的垛口,土黄色的墙体在夕阳下显得格外沧桑破败。墩台旁边,依稀可见几间同样由夯土筑成、但大半已倾颓的矮房轮廓。
“是座废烽燧!”陈仲忍着痛,眯起眼仔细辨认,“看规制…像是前汉留下的,早就没人戍守了。”
烽燧!吕宣心中一动。汉代烽燧系统庞大,在边地尤其密集。废弃的烽燧堡,往往占据险要,易守难攻,墙体厚实,正是绝佳的临时据点!
“陈伯,我看这烽燧虽然残破,形制却完好,怎知不是本朝的?”
“大郎……本朝的烽燧多是延熹年间种景伯任度辽时方才裁撤的,距今也就十余年,还不至于如此破败,不过看这墙垛,确实像是有人打理过的,兴许是偶尔有过路的客商在此修整。”
“原来如此……”吕宣颔首,他本以为陈仲只是普通老兵,没想到他对这些军中建制竟也如此熟悉,心中稍微升起一阵疑惑,不过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
靠近了看,这座废弃的烽燧堡更显残破。夯土围墙塌了好几处缺口,仅存的墙体也布满裂缝,爬满了枯黄的藤蔓。烽燧墩台本身还算完整,但顶部的望楼已经塌了大半。旁边那几间土房更是只剩下断壁残垣,里面长满了荒草。堡内空地上散落着碎石、朽木和不知什么年代的兽骨。唯一让人安心的是,堡后不远,有一道小溪流过,且并未完全封冻,如此一来,也算确保了水源。
“布,你骑马在周围转一圈,看看有没有人或者野兽的踪迹,特别留意北边!”吕宣吩咐道。吕布应了一声,旋即催马而去。
吕宣翻身下马,小心地从一个较大的围墙缺口走了进去。陈仲在张氏的搀扶下也下了马,肋下的剧痛让他几乎站立不稳,只能靠在一截断墙上喘息。
“陈伯,伤要紧吗?”吕宣关切地问。
“还…还撑得住…骨头没断…就是里面疼得厉害…”陈仲喘着粗气,脸色灰败。
吕宣眉头紧锁。没有药,这种内伤拖下去会要命。他环顾四周,目光落在那些倾颓的土房上:“张婶,你扶陈伯找个背风的地方坐下,我去看看能不能找个稍微完整的屋子挡风。”
他在废墟中搜寻,终于找到一间土屋,虽然屋顶塌了一半,但剩下的一半墙体还算完整,形成了一个勉强能遮蔽北风的角落。里面堆满了厚厚的枯草和尘土,显然是野兽曾经盘踞的窝。
“就这里!”吕宣动手清理出一片地方,铺上些干净的干草,让张氏扶着陈仲慢慢躺下。小石头懂事地蜷缩在母亲身边,大眼睛里满是惊恐过后的疲惫。
这时,吕布策马奔回,在堡外勒住缰绳:“大兄!周围转遍了,没人烟!北边也没看到烟尘!倒是在溪边看到几堆狼粪,新鲜的!”
“知道了。”吕宣点点头,“把马都牵进来,拴在烽燧墩台下面,那里背风。布,你去找些大块的石头和木头,先把这几个最大的围墙缺口堵一堵!不用多结实,能挡视线就行!”
“好!”吕布立刻应下,这种明确的任务让他感到踏实。他跳下马,开始像头不知疲倦的蛮牛般,从废墟里和附近搬动沉重的石块、断木,吭哧吭哧地堵向围墙的缺口。
吕宣则走到那匹瘸腿的伤马旁。马的前腿关节被木棍刺伤,有些肿胀,但骨头应该没断。他解下马背上驮着的盐袋,小心地捧出一点宝贵的粗盐粒,用溪水化开,仔细地清洗着马腿的伤口。冰冷的盐水流过伤口,伤马疼得直打响鼻,吕宣按着它,动作沉稳。清洗完,他又撕下自己里衣相对干净的一块布,蘸上盐水,小心地敷在伤口上包扎起来。这匹马虽然伤了,但也是重要财产,不能轻易放弃。
做完这些,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吕宣在陈仲他们栖身的角落外生起一小堆篝火。火光跳跃,带来些许暖意。张氏用陶罐融了雪水,煮了点黍米糊糊,分给大家。
吕布抱着弯刀,坐在靠近缺口的地方,一边大口吞咽着寡淡的糊糊,一边警惕地听着外面的风声。
“大兄,”吕布咽下最后一口糊糊,“那些胡狗…还会来吗?”他语气里倒是没有多少恐惧,不知是不是错觉,吕宣甚至听出了几分雀跃和期待。
“不知道。”吕宣拨弄着火堆,火星噼啪作响,“但我们杀了他们的人,还抢了盐。那两个逃走的胡骑也看到我们了。那个头目…”他想起头目胡骑临死前狰狞的脸,“不像普通散骑。得防着点。”
“来就来!”吕布握紧了刀柄,指节发白,“让他们尝尝老子的刀!”
“匹夫之勇!”陈仲躺在干草上,忍着痛斥道,“杀一个两个行,来十个八个呢?来几十个呢?硬拼就是送死!”
吕布被噎了一下,不服气地瞪着陈仲,但看到对方灰败的脸色和肋下的伤,又想起之前混战时若非陈仲提醒,自己未必能那么快解决头目,到嘴的狠话又咽了回去,只是重重哼了一声。
“陈伯说得对。”吕宣适时开口,语气平静却带着分量,“布,你的勇武是我们的尖刀,但尖刀要用在关键处,为兄信你不惧那些胡狗。不过,北宫黝似的勇武虽然也很可贵,但是为兄更希望你能兼具孟施舍之勇——哪怕只是冲锋,凭着一腔血气去做还是深思熟虑后去做,结果也大不一样。”
吕布闷闷地“嗯”了一声,低下头,用刀鞘无意识地戳着地上的泥土。
“那…大郎,我们接下来怎么办?”张氏抱着熟睡的小石头,忧心忡忡地问,“要一直待在这里吗?”
吕宣抬起头,目光越过篝火,望向黑暗中那座沉默而坚实的烽燧墩台。墩台在火光的映衬下,像一尊蹲踞的巨兽。
“墙虽然破了,但墩台还在,位置也好,易守难攻。”吕宣缓缓说道,声音在寒夜里异常清晰,“而且这里还有水源,有柴火。”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我们有盐,有马,有刀,还有这张新剥的马皮。”他指了指旁边卷好的、相对完好的马皮,“明天,陈伯你伤好些了,指点张婶和我,用这张好皮子,按之前摸索的法子,好好鞣制一遍,争取做出几件像样的皮甲来!布,你除了警戒,还有个重要任务——打猎!堡外有狼活动的踪迹,就一定有兔子、狐狸,甚至黄羊!用弓箭,省着点箭矢。肉能填肚子,皮子都是宝!”
吕布听到“打猎”,眼睛立刻亮了,用力点头。
“还有,”吕宣看向陈仲,“陈伯,您是老兵,这烽燧堡的规制您熟悉。等您缓过劲来,得劳您想想,怎么修补这些围墙缺口,怎么利用这墩台设个瞭望哨………这些,都是保命的根基!”
陈仲眼里重新燃起一丝神采,他忍着痛,郑重地点了点头:“交…交给我!”
“至于盐…”吕宣掂量了一下怀里那半袋沉甸甸的粗盐,“这是硬通货。但现在不能动。等我们在这里站稳脚跟,摸清了周围的情况,再想办法用它换粮食、换铁器、换我们需要的东西。”
篝火噼啪,吕宣添了根柴,让火烧得更旺些。火光驱散了更大范围的黑暗,也照亮了烽燧墩台底部夯土墙上,一个模糊的、用利器刻划的印记——那是一个狰狞的狼头图案!位置很隐蔽,若非火光恰好照到,很难发现。
吕宣的目光凝固在那个狼头印记上。冰冷的感觉顺着脊椎爬升。这不是巧合!那个死去的胡骑头目身上,似乎也有类似的纹身!
曾在这个废弃的烽燧堡落脚的,恐怕不是什么过路的客商…这处看似安全的据点,似乎也隐藏着未知的危险。
“布!”吕宣的声音陡然变得冷峻,“晚上警醒点!轮流守夜!你守前半夜,我守后半夜!”
吕布被兄长语气中的凝重惊了一下,立刻挺直腰板:“是!”
吕布摩挲着刀柄,眼神望向黑沉沉的堡外,仿佛要看破黑暗中猎物或敌人的踪迹。
他本能的觉得,在烽燧堡外无边的黑暗中,此刻也有一双双属于野兽或敌人的眼睛,正贪婪地窥视着堡内这点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