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禾庄的土墙在残阳下拖出长长的阴影,如同凝固的血痂。
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混杂着皮肉焦糊的恶臭,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幸存者的心上。风呜咽着掠过染血的荒草和折断的兵器,卷起细微的沙尘,拍打着那些或坐或躺、茫然喘息的人影。
在战场中心,那魁伟如铁塔的身躯静立如山。
韩擒虎缓缓收回抵在李昭身上的巨掌,掌心蒸腾的白雾在冰冷的空气中迅速消散。
他虬髯戟张的脸上,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眸,此刻所有的锋芒都收敛起来,只剩下一种磐石般的专注,紧紧锁在昏迷的少年主君身上。
李昭原本急促混乱的呼吸,在这股浑厚精纯的气血之力梳理下,已变得绵长而平稳,胸膛规律地起伏着。脸上失血的苍白褪去几分,显露出属于少年人的、带着韧劲的底色。
虽然依旧昏迷,伤势已经平缓,没有什么大碍。
“呼…”
韩擒虎鼻腔里喷出两道凝而不散的白气,目光并未离开李昭,声若闷雷滚过。
“三息之内,诸人列阵!”
这声音并不如何高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志。
看着眼前这一幕,众人立刻明了眼前这位强者乃是李昭的人。
虽然不知道李昭从哪里找来了这么恐怖的强者,但听到韩擒虎的吩咐,众人立刻有所反应。
几个还瘫软在地、眼神涣散的庄丁,如同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了一下,手脚并用地挣扎爬起,踉跄着聚拢。
就连那些因剧痛而呻吟的老兵,也咬紧牙关,拖着残躯,竭力挺直腰背。
韩擒虎的目光如实质的寒铁,扫过一张张惊魂未定又隐含敬畏的面孔,最终落在勉强挺直了酸胀腰杆的赵大身上。
赵大那身破烂的皮甲上满是血污和刀痕,肩头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还在渗血,但他硬是梗着脖子,承受着这足以让猛虎俯首的注视。
“尔等,迅速清理战场,收敛阵亡将士,救治伤者!”
他抬起一根粗如儿臂的手指,直指赵大,说道:
“你带人肃清敌酋残兵,吾主苏醒前,此地,诸事由汝节制!”
他顿了顿,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煞气骤然弥漫开来,仿佛周围的空气都凝固了几分。
那些刚刚聚拢的幸存者们,只觉得心头一沉,呼吸都变得困难。
“凡有懈怠迟疑者——”
韩擒虎的眼中掠过一丝冰冷的寒芒,吐出的字眼如同冰棱坠地,砸在每个人的心尖。
“斩!”
“吾将护卫于前,外物莫扰!”
话音落下,那股笼罩全场的恐怖威压倏然收敛,但余威犹在。
“诺!”
赵大等人猛地吸了一口带着浓烈血腥味的寒气,胸膛剧烈起伏,强行压下四肢百骸传来的剧痛和深深的疲惫。
只见赵大猛地踏前一步,染血的战刀狠狠杵在地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破碎的皮甲被他一把扯开,露出古铜色胸膛上一道狰狞扭曲、从锁骨斜劈至肋下的巨大旧疤,如同一条盘踞的蜈蚣,在夕照下更显凶悍。
他环视着周围死气沉沉、如同被抽走了魂魄的残兵败将,一股混杂着悲怆、暴戾和决绝的火焰在眼底熊熊燃起。
“还能喘气的,都给老子滚起来!”
赵大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却带着一种从喉咙深处、从骨头缝里硬生生挤压出来的最后凶悍,如同受伤濒死的孤狼发出的咆哮。
他猛地扬起手中卷刃的战刀,刀锋直指硝烟尚未散尽、尸骸枕藉的战场中央。
“把兄弟们的残缺都给老子合上!”
他吼着,声音里带着浓得化不开的悲怆,说道:“让他们…闭着眼走黄泉路!手脚齐全的,去给老子挖葬坑!深点!别让野狗刨了兄弟们的安身地!”
他目光扫过几个还算完好的老卒,说道:
“会喘气的,去熬金疮药!把庄子里能找到的草药全给老子翻出来!别他娘的让活着的兄弟再流血流死!”
他的视线转向一个脸上被划开一道大口子、血糊了半边脸却仍死死握着断矛的汉子。
“王老五!死没死?没死就给老子爬起来!带十个…不!五个!带五个还能爬上马背的儿郎!”
赵大的刀尖指向羌骑溃逃的方向,那里还残留着斑驳的血迹和凌乱的蹄印。
“顺着羌狗的血迹,给老子碾过去!看看有没有没断气的杂种!有就给老子补刀!割了耳朵回来!别他娘的追远了,十里为限!敢少一个回来,老子扒了你的皮!”
他又猛地扭头,看向一个躲在断墙后、瑟瑟发抖的年轻庄丁。
“李四!你他娘的还缩着?滚出来!把庄子里没咽气的妇孺,都给老子抬到背风坡去!找点破席子烂门板挡挡风!看看谁家灶膛里还有火星,给她们弄口热水!”
李四被他吼得浑身一抖,连滚带爬地去了。
赵大猛地啐出一口带血的浓痰,胸膛剧烈起伏,像拉破风箱一样喘息着,目光却如同淬了毒的刀子,扫过那些依旧瘫软麻木的人影:
“都他娘的给老子动起来!谁再趴着装死,别怪老子手里的刀认不得你是谁!”
这嘶哑、粗暴、带着浓浓血腥味的狂吼,如同一盆滚烫的、混杂着冰渣的脏水,狠狠泼在那些刚从鬼门关爬回来、精神濒临崩溃的幸存者头上。
“呃啊——!”
一个断了左臂的老兵,用仅存的右手死死抓住插入地面的半截断枪,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额头上青筋暴起,硬生生将自己从血泊中撑了起来。
断臂处草草捆扎的破布瞬间被鲜血浸透,他却浑然不觉,布满血丝的浑浊老眼死死盯着不远处一具熟悉的、被踩踏得不成人形的尸体。
“二狗子…兄弟…起来!别睡野地里喂狗啊!”
他嘶喊着,声音破碎,踉跄着扑了过去,用仅剩的手去合拢同袍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浑浊的泪水混着脸上的血污滚落。
“操他娘的羌狗!”
另一个大腿被长矛洞穿、靠着土墙喘息的汉子,猛地一拳砸在身边的冻土上,指骨瞬间破裂流血。
他脸上肌肉扭曲,一边疯狂地啐着带血的唾沫,一边用凶狠的目光在周围狼藉的兵器堆里搜寻。
他摸到一柄沾满脑浆和泥土的环首刀,不顾腿上的剧痛,拖着伤腿,咬牙切齿地爬向一具穿着皮袍的羌人尸体。
“等爷爷喘过这口气…老子要把你们这些羌贼都杀了,给兄弟们报仇!”
还有几个伤势较轻的庄丁,被这悲愤与凶戾交织的气氛感染,嘶吼着冲向那些还在燃烧、随时可能坍塌的破屋,试图从火舌和瓦砾下抢出些残存的粮食、御寒的破布,或者…或许还有一线生机的活口。
悲怆的哭嚎、凶狠的咒骂、痛苦的呻吟、奋力的挖掘声、火焰噼啪的爆响。
在这片刚刚经历了地狱般杀戮的土地上,一种奇异而野蛮的生机,带着浓烈的血腥味和铁锈般的绝望感,顽强地、混乱地复苏了。
秩序在赵大染血的战刀和嘶哑的咆哮下,以一种近乎残酷的方式被重新建立。
而这一切的喧嚣与悲怆,仿佛都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开来。
韩擒虎如同亘古不变的礁石,矗立在李昭身前。
他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微微垂敛,对外界重新焕发的、带着血泪的“生机”视若无睹。
他所有的心神,都凝聚在那层笼罩着李昭的、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微薄光幕之上。
战场上,那浓郁得令人作呕、因大规模死亡而逸散出的无形煞气,此刻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丝丝缕缕,源源不断地向着韩擒虎身前的李昭汇聚而来。
这些能量在接触到李昭的瞬间,就被他身前的玉佩所吸收,将那些充满死亡、怨念、不甘的煞气炼化,狂暴的杀意被磨灭,驳杂的怨气被驱散,只留下最本源、最纯粹的精华。
这些被炼化后的赤金色能量光点,细小如微尘,散发着温暖而蓬勃的生机,如同无数细小的萤火虫,穿无声无息地渗入李昭的胸膛、四肢百骸。
韩擒虎的目光,敏锐地落在李昭胸前那枚紧贴着肌肤、兀自散发着微弱温润气息的蟠龙玉佩上。
他能清晰地感知到,玉佩深处似乎有一个极其微弱的漩涡,正以一种贪婪的姿态,主动吸纳着经过他元罡初步过滤后的、更为精纯的战场煞气。
玉佩表面的蟠龙纹路,在这股能量的滋养下,似乎变得更加灵动了一丝。
“倒是个奇物…”
韩擒虎心中了然,一丝微不可察的意念流转。
他心念微动,那笼罩李昭的元罡,其牵引力量的分布悄然发生了一丝变化。
更多未被炼化的、相对纯粹的战场煞气,如同受到指引的溪流,开始主动地、加速地朝着那枚玉佩汇聚而去。
玉佩中心的血沁开始演化为赤红龙目,似乎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
战场上弥漫的无形能量,就这样被巧妙地被炼化,化作祖龙之气,滋养李昭受创的身躯,修复内伤,补充损耗的气血。
李昭体内,原本因激战和重伤而近乎枯竭的凝脉境气血,在这股持续涌入的、精纯而温和的生命能量滋养下,如同干涸龟裂的河床迎来了甘霖。
细微的赤色气流,沿着他受损的经脉缓缓流淌,所过之处,撕裂的肌体纤维在贪婪地吸收着能量,加速弥合;震荡受损的内腑,被一股暖洋洋的力量包裹抚慰;甚至连那在生死边缘被强行压榨的潜力,也在这股力量的浸润下,隐隐有了松动、复苏的迹象。
他紧蹙的眉头,在昏迷中似乎都舒展了一丝。
…………
“赵头儿!这边!还有两个喘气的羌狗!”
一声带着兴奋和狠厉的呼喊从一堆尸体后传来。
是王老五带着他那几个还能动弹的骑兵,其实只剩下三匹马还算完好,另外两人只能互相搀扶着跟在后面搜索。
他们在一堆倒毙的战马和羌人尸体下,拖出了两个重伤未死的羌人。
一个胸骨塌陷,口鼻溢血,眼看活不成了;另一个则只是被倒下的马压断了腿,脸上虽有惊恐,但眼中还闪烁着桀骜和凶光。
赵大正用布条死死勒住自己肩头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剧痛让他整张脸都扭曲着,豆大的汗珠混着血水泥污往下淌。
听到呼喊,他猛地抬头,眼中凶光毕露,没有丝毫犹豫,说道:
“拖过来!跟那些杂碎堆一起!”
几个还能动弹的庄丁立刻上前,粗暴地将那两个重伤的羌人拖拽着,扔到一堆被斩下的羌人首级旁边。
那里已经堆了三十多颗狰狞的头颅,凝固的血污糊满了面孔,空洞的眼睛无神地望着灰暗的天空。
断腿的羌人被摔在血泊里,发出一声闷哼,看着身边同伴死不瞑目的头颅,眼中的桀骜终于被恐惧取代。
“呸!”
赵大狠狠啐了一口,指着那堆头颅,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残酷的指令。
“给老子把耳朵都割下来!串起来,这是咱们的军功,或许能向郡府要赏金,一颗脑袋都不能少!”
闻言,立刻有人抽出短刀,面无表情地开始割取那些头颅上的左耳。
刀刃割开皮肉的嗤嗤声,在死寂的战场上显得格外刺耳。那断腿的羌人目睹此景,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恐惧声响。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那个眼看就要断气的胸骨塌陷的羌人,不知从哪里爆发出最后一丝力气,身体猛地一挺,喉咙里发出濒死的、意义不明的嘶吼。
他沾满血污的右手,竟闪电般探向旁边一个正弯腰割耳朵的庄丁腰间,那里挂着一把用于切割绳索的锋利短匕。
“小心!”旁边有人惊呼。
但那重伤羌人的动作快得超乎想象,显然也是个练家子,拼死一搏,眼看那沾满血污的手就要抓住匕首柄。
“放肆!”
一声平淡得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却如同九幽寒风瞬间冻结灵魂的低语,骤然响起。
而声音的来源,正是那尊如同守护神祇般矗立在李昭身前的铁塔身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