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时珍策马穿过最后一道低矮的山梁,眼前的景象让他勒紧了缰绳。
巴图口中那个“几乎没人了”的部落,并非一片死寂的坟场,反而透着一股更加令人不安的、扭曲的“生机”。
村落依偎在查干淖尔湖畔。
湖水并非预想中的清澈或蔚蓝,而是一种粘稠的、毫无生气的铅灰色,表面漂浮着一层薄薄的、油腻的虹彩,仿佛劣质的油污。湖边不见水鸟,也没有任何牲畜活动的痕迹,死寂得可怕。
村落本身破败不堪。大部分毡包已经坍塌,露出腐朽的骨架。少数几顶尚存的,也歪歪斜斜,毡布破旧发黑。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混合着潮湿霉烂、牲畜粪便残余,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甜腻中带着铁锈腥气的怪异味道。这味道让李时珍的胃部一阵翻搅,本能地感到排斥。
然而,真正让他心底发寒的,是那些“村民”。
他们并没有死绝,也没有奄奄一息地躺在病榻上。
相反,他们三三两两地在破败的毡包间走动,或在湖边呆立。人数不多,约莫二三十人,男女老少皆有。
他们的动作缓慢、僵硬,如同提线木偶。
脸色是一种极不健康的、毫无血色的灰白,眼窝深陷,眼神空洞,却又在空洞深处,闪烁着一种非人的、麻木的专注。
李时珍的到来,像一颗石子投入了粘稠的死水。
所有在活动或呆立的村民,几乎在同一时间停下了动作,缓缓地、僵硬地将头颅转向了他。
数十道目光,没有任何好奇、警惕或敌意,只有一种纯粹的、冰冷的、如同打量一件死物的凝视。
那目光穿透皮肉,直抵骨髓,带着一种不属于人类的漠然和审视。
李时珍感到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窜上头顶,头皮发麻。
行医多年,他见过无数绝望、麻木的眼神,但从未见过如此空洞、如此……不属于人的目光。这些村民,仿佛只剩下了一层人形的躯壳,内在的灵魂早已被某种东西吸食殆尽,只留下某种被强行驱动的本能。
他强压下心头的悸动,翻身下马。
一个离他最近的、穿着破烂皮袍的老牧民,以一种极其不协调的、关节仿佛生锈般的动作,向他挪动了几步。
老人的脸上布满了深刻的皱纹,但皮肤却异常光滑紧绷,透着一股蜡像般的不真实感。
“老人家,”李时珍用尽可能平和的语气开口,示意巴图教过他的简单蒙语问候,“我是医生,听说这里有疫病,特来看看。”
老牧民灰白的眼珠缓慢地转动了一下,盯着李时珍的嘴,仿佛在理解一种极其复杂的语言。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用一种干涩、毫无起伏、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回答:“病?……没有了……神水……赐福……好了……”
“神水?”李时珍敏锐地捕捉到这个词,“什么神水?谁赐予的?”
“神使……红衣服的……女人……”老牧民抬起枯瘦的手指,指向村落中心一处相对完好的、用石块垒砌的低矮建筑,像是废弃的祭祀地或仓库改造的,“她……救了我们……从……黑灾……”
就在这时,一阵沉闷、喑哑、带着金属锈蚀摩擦感的铜钟声,突兀地从村落中心那石屋的方向响起。
“铛……铛……铛……”
钟声并不洪亮,反而像是被什么东西捂住了,带着一种压抑的、令人心烦意乱的韵律,在死寂的村落和铅灰色的湖面上空回荡。
这钟声仿佛是一个开关。所有凝视着李时珍的村民,空洞的眼神瞬间被点燃了一种狂热。
那狂热并非喜悦或激动,而是一种扭曲的、非理性的、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的饥渴。
他们不再理会李时珍,僵硬的身体爆发出一种不协调的迅捷,纷纷迈开步子,跌跌撞撞地朝着钟声传来的石屋涌去。
他们的动作依旧笨拙,但速度却快得惊人,透着一股不顾一切的疯狂。
老牧民也立刻转身,加入了人流,将李时珍孤零零地留在原地。
李时珍的心脏狂跳。
眼前的一切都超出了他对“瘟疫”和“治疗”的理解范畴。村民的状态绝非“痊愈”,更像是被某种东西彻底扭曲了。那“神水”是什么?
那个“红衣服的女人”又是谁?这诡异的钟声和村民的反应,透着浓重的邪教仪式感。
医者的责任感和对未知的强烈探究欲,压倒了本能的恐惧和厌恶。他不能就此离开。必须亲眼看看,那个所谓的“神使”和她的“神水”。
李时珍深吸一口气,将马拴在一根腐朽的木桩上,紧了紧背后的药箱,手悄然按在腰间的匕首柄上,虽然他知道,面对这种诡异,匕首可能毫无用处。
他迈开脚步,跟随着那些如同被无形丝线牵引的村民,走向村落中心那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石屋。
石屋的门洞开着,里面光线昏暗。村民如同归巢的蚁群,沉默而迅速地涌入,只留下空洞的脚步声在石壁间回响。
李时珍走到门边,没有立刻进去,而是隐在门侧的阴影里,向内窥视。
石屋内部空间不小,原本可能堆放杂物,现在却被清空。中央燃着一堆篝火,但火焰的颜色极其诡异——不是温暖的橙黄,而是一种冰冷的、带着蓝绿色调的幽光,非但没有照亮空间,反而将一切都映照得影影绰绰,如同海底的幻境。
火焰无声地跳跃着,燃烧的似乎不是木柴,而是一种散发着甜腻腥气的、油腻的黑色块状物。
村民们密密麻麻地跪坐在冰冷的地面上,面朝着篝火的方向。他们低着头,身体微微前倾,姿势整齐划一得令人毛骨悚然。
没有祈祷声,没有低语,只有一片死寂和粗重压抑的呼吸声。
在篝火幽光的映照下,李时珍看到了那个“红衣服的女人”。
她背对着门口,站在篝火前的一个简陋石台上。身形高挑,穿着一件质地厚重、颜色如同凝固血液般的深红色长袍,袍子的样式既非蒙古袍,也非李时珍熟悉的中原或西洋女装,带着一种古老而怪异的剪裁感。
袍子的兜帽罩住了她的头,只露出几缕垂下的、在幽光下呈现出枯草般灰白色的长发。
她的手中,捧着一个东西。
那东西让李时珍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并非圣杯或水罐,而是一个材质不明、表面布满扭曲蠕动纹路的暗绿色容器。
形状怪异,如同一个扭曲的、被拉长的葫芦,又像某种深海生物的器官。
容器的表面在幽光下反射着湿滑油腻的光泽,那些纹路仿佛拥有生命般缓缓起伏。
正是他在故事里听闻的、那被描述为“非木非石”、“刻满亵渎符号”、“冰冷脉动”的容器。
红衣女人的手苍白得毫无血色,手指修长,以一种近乎爱抚的姿态,轻轻摩挲着那暗绿色容器的表面。
她的口中,开始用一种低沉、沙哑、带着奇异韵律的语言吟诵起来。那语言绝非蒙语、汉语或李时珍听过的任何西洋语言,充满了粘稠的辅音和滑腻的元音,每一个音节都像是毒蛇在嘶嘶吐信,又像是深海中某种巨物沉闷的低吼。
这声音在寂静的石屋内回荡,钻进跪拜村民的耳朵,也钻进了李时珍的脑海,带来一种生理性的不适和眩晕感。
随着她的吟诵,那暗绿色容器表面蠕动的纹路似乎亮起了极其微弱的、污浊的绿光。容器口部,缓缓地、如同活物般泌出一种粘稠的、闪烁着珍珠母贝般诡异虹彩的乳白色液体。
那液体散发着一种极其浓烈、令人作呕的甜腥气息,瞬间盖过了篝火的怪味,充斥了整个石屋。
跪在地上的村民们如同闻到了血腥味的鲨鱼,猛地抬起头。
他们灰白的脸上,那空洞的眼神被一种极致的、扭曲的饥渴所取代。
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野兽般的低吼。
他们死死盯着那容器口滴落的乳白色液体,身体因渴望而剧烈颤抖,却保持着跪姿,不敢妄动分毫,仿佛在等待至高无上的恩赐。
红衣女人停止了吟诵。
她缓缓转过身。
兜帽的阴影下,李时珍看到了一张脸。
那张脸的五官依稀能看出曾属于一个高鼻深目的西洋女子,但此刻却毫无生气。
皮肤呈现出一种尸蜡般的灰白和光滑紧绷,如同戴着一张劣质的面具。
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她的眼睛——没有眼白和瞳孔之分,只剩下两潭深不见底的、仿佛能吸收所有光线的纯黑色。
那黑色之中,没有任何人类的情感,只有一种冰冷的、非人的、如同深渊般的漠然与审视,穿透石屋的昏暗,精准地锁定了躲在门边阴影里的李时珍。
李时珍如遭雷击。
一股源自生命本能的、超越所有已知恐惧的大恐怖瞬间攫住了他,他感觉自己仿佛赤身裸体地暴露在某种亘古存在的、冰冷而充满恶意的目光之下,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冻结了。
那“神水”……那容器……那双纯黑的眼睛……还有这些如同行尸走肉般的村民……
李时珍的手心瞬间被冷汗浸透,按在匕首柄上的手指僵硬得无法动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