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继续黑,风继续吹。
朱君君的私人飞机掠过渝城璀璨的夜,机舱内弥散着顶级雪茄的醇香。
但他指间仿佛仍残留着那粗糙泡沫餐盒的触感,鼻翼间萦绕不去的,是那股霸道辛辣的炭火气息。
以及,那个女人最后看他时,那双沉静眸子里毫不掩饰的疏离与厌倦。
他闭目靠在柔软的真皮座椅里,程煜悄声汇报着梁城积压的公务,那些动辄千万的合同、地皮、并购案。
此刻听来竟有些索然无味。
脑海里反复播放的,是那女人利落翻动烤串时小臂绷起的流畅线条,是额角鼻尖细密的汗珠,是那句冰凉的“我们不是一路人”。
他朱君君,梁城少主,何时被人如此干脆地拒之门外,甚至是被人不屑一顾?
一种莫名的躁意在他心底盘桓。他忽然睁开眼,打断程煜:“查一下那家烧烤摊,还有那个女人。”
程煜面色不变,躬身应道:“是,波少。”
飞机穿透云层,将渝城的万家灯火抛在身后。
朱君君不知道,他心头那点不甘的星火,日后会燎成怎样的原野。
而此刻的渝城,夜更深了。
封丽平,送走了最后一拨歪歪扭扭的食客。
她弯着腰,将油腻的塑料凳一张张摞起,动作麻利却透着深深的疲惫。
炉里的炭火早已熄灭,只剩下一堆冷白的灰。
她拧开水龙头,冰冷的水冲刷着沾满油污的铁盘,水花溅湿了她洗得发白的裤脚。
隔壁摊主的渝城话响亮地传来:“丽平,收摊了?今天生意要得哦!”
封丽平抬起头,脸上挤出一丝惯常的、应付式的笑:“哎,将就嘛。王妈,你也快了嘛?”
“快了快了!回去给我屋头那个老爷子弄点夜啤酒,一天到黑等到起。”王妈嗓门洪亮,脸上带着幸福,五十多岁了,家里还有老爸在家里等着自己回家。
封丽平笑了笑,没再接话。
她快速将装灯箱、桌子,玻璃柜,煤气炉等等装上三轮车。
推着沉重的三轮车,沿着略有坡度的巷子往回走。
车轮压在青石板上,发出咕噜咕噜的闷响,碾碎了一地的月光与霓虹。
她的影子被路灯拉得很长,在凹凸不平的墙面上忽明忽暗地晃动,像她此刻的心情,沉重且飘摇。
这就是她的生活。
白天的封丽平,在烟火气里挣一份辛苦钱,能短暂地忘记烦恼。
夜晚的封丽平,则要扎进另一个更令人窒息的现实。
她住的地方离摊位不算太远,是一片老旧的居民区。
楼道里灯光昏暗,墙壁上贴满了各种小广告,空气中混杂着潮湿的霉味和某家夜宵的麻辣气味。
掏出钥匙,打开门。
一股浓烈的、劣质的白酒气味混合着食物馊掉的酸味,扑面而来,几乎让她窒息。
客厅里一片狼藉。
吃剩的花生壳、揉成一团的纸巾、几个东倒西歪的啤酒瓶……
就见在地板中央,她那才五岁的女儿小宇,就那么蜷缩着睡在冰凉的地板上。
身上只盖了一件薄薄的外套,小脸在睡梦中还皱着眉,不知是因为冷,还是梦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离孩子不远的地方,她的丈夫张涛,四仰八叉地倒在沙发上,鼾声如雷。
一只脚耷拉在地上,旁边还滚着一个见底的白酒瓶。
茶几上,烟灰缸里塞满了烟蒂,几个油腻的餐盘堆在那里,引来几只苍蝇嗡嗡地飞。
无数次这样的场景。封丽平只觉得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太阳穴突突地跳。
她轻轻放下手里的东西,生怕吵醒了孩子,但胸中的怒火却像被点燃的炭,越烧越旺。
她几步冲到沙发前,猛地推了张涛一把:“张涛!张涛!你给老子起来!”
张涛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布满血丝的眼睛茫然地看了她一眼,嘟囔了一句:“闹啥子……烦求得很……”翻了个身又想睡。
“你烦?你还有脸烦?”封丽平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像淬了冰渣子,每一个字都冒着寒气。
“你个人看看!个人看看小宇!你就让他睡地上?啊?你是咋个当老汉的?屋头脏得像猪窝,你屁事不管,就知道喝喝喝!喝死你个龟儿子算求了!”
张涛被她吵得彻底醒了。
摇摇晃晃地坐起来,一脸的不耐烦和戾气:“吼吼吼!一天到黑就晓得吼!老子一天到黑不辛苦嘛?喝点酒咋子了?屋头乱,你不晓得收拾嘛?啥子事情都要老子搞,要你干啥子?”
“我干啥子?”封丽平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一地的狼藉和孩子,“我半夜还在摊摊上烟熏火燎地挣钱!你娃儿吃的穿的用的,哪一样不是老子一分一厘烤出来的?你呢?你除了灌这猫尿,你还做了啥子?喊你拖个地,你说累;喊你接下娃儿,你说没得空;喊你帮到穿个串,你说丢人!张涛,你个人摸到你那个良心说,你还有点用没得?”
“老子没得用?”张涛被戳到痛处,猛地站起来,身形晃了晃,手指几乎戳到封丽平脸上。
“封丽平,你现在嫌老子没得用了?当初是哪个跟到老子屁股后头转的?啊?这个屋,你不想待了是不是?行嘛!离婚!老子怕你不是?明天就去离!”
又是这样。
“离婚”。
这两个字像他手里的尚方宝剑,更像一盆冰水,每次都能精准地浇熄封丽平所有的气焰,只剩下心口那片被冰透了的凉和麻木。
她看着眼前这个面目狰狞的男人,突然觉得无比陌生,也无比疲惫。
所有的争吵似乎都陷入了一个死循环:她抱怨,他反驳,然后他用“离婚”来威胁,她沉默。
她不是没想过离。
渝城女人泼辣独立,受不得委屈,过不下去就分开,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隔壁楼的刘姐,前年离了,自己带个娃儿,现在开个理发店,日子过得风风火火。
但她呢?她封丽平离了张涛,带着小宇,日子或许能过,甚至可能更好。
可为什么每次听到这两个字,心还是会像被针扎一样疼?是还有残存的可笑期待,还是仅仅因为厌倦了改变?
她深吸了一口气,那空气中令人作呕的酒臭味让她胃里一阵翻腾。
没再看张涛,默默地走到女儿身边,小心翼翼地,试图把孩子抱起来。
小宇被惊动了,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到是她,小手软软地搂住她的脖子,带着哭腔小声说:“妈妈……冷……爸爸睡着了……推不动……”
那一刻,封丽平的眼泪差点夺眶而出。
她死死咬住嘴唇,把哽咽憋了回去,柔声说:“乖,不怕,妈妈回来了。妈妈抱你去床上睡。”
她把女儿抱进里屋的小床上,盖好被子,轻轻拍着。孩子很快又沉沉睡去,眼角还挂着一滴没擦干的泪。
封丽平坐在床沿,看着女儿稚嫩的脸庞,听着门外丈夫重新响起的鼾声,一种巨大的、无处诉说的委屈和辛酸像潮水一样将她淹没。
她想起白天的那个男人,那个穿着昂贵西装、与周遭格格不入的男人。
他问她为什么不开个大店,说他可以提供资金和地段。
那种居高临下的、仿佛随手就能改变别人命运的姿态,当时只让她觉得可笑和厌倦。
可现在,在这片令人窒息的一地鸡毛里,她竟然可耻地、短暂地羡慕起那种“何不食肉糜”的轻松。
至少,他不用在深夜里,对着烂醉的丈夫和睡在地上的孩子,独自吞咽生活的苦渣。
但她很快甩了甩头,把这丝念头掐灭了。她是封丽平,是渝城女人。
渝城的女人,可以输,但不能怂;可以哭,但哭完了还得爬起来,把日子过起走。
她站起身,走到外间。张涛又倒在沙发上睡着了,嘴巴张着,发出难听的鼾声。
她面无表情地开始收拾。捡起酒瓶,扫掉花生壳,收拾碗筷,拖地……
动作机械而熟练。
冰冷的自来水冲刷着碗碟上的油污,也冲刷着她手上的粗糙和伤痕。
窗外,渝城的夜色依旧浓重,远处或许还有霓虹闪烁,但更多的,是像她家一样的窗户,早已熄灭了灯火,沉入生活的另一面。
她知道,明天天一亮,她还是会变回那个利落、沉静的烧烤摊老板娘封丽平。
炉火会重新燃起,香味会再次弥漫,她会用她的双手,继续烤生活,也烤着自己的那份倔强和尊严。
而那个来自梁城的男人,不过是一个匆匆的过客,一个很快就会消失在记忆里的插曲。
她用力地擦着灶台,仿佛要擦掉所有的不如意。
夜色,在窗外无声流淌。渝城这座城,既有火锅般的沸腾火热,也有江雾般的潮湿绵长。
既养育了泼辣果敢、地位颇高的女性,也目睹着无数像封丽平这样的女人。
在生活的重压下,独自吞咽苦涩,却依然选择坚韧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