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的低气压持续了整整一周。
我和老林,像两座进入冷战期的火山,在同一个屋檐下保持着危险的沉默。餐桌上,只有碗筷碰撞的声音,咀嚼食物的声音,就是没有对话的声音。空气粘稠得能绊倒人。
我妈成了这片寂静岭里唯一的调停员,试图用糖醋排骨和冬瓜汤来软化两条僵硬的男性神经,效果甚微。
直到周三下午,老林出差了。钥匙转动锁孔的声音刚消失,家里那种令人窒室的紧绷感,仿佛瞬间松弛了下来。
我正窝在房间里,对着胖虎那台卡成PPT的旧手机,研究一场KPL比赛的录像。英雄们的动作一帧一卡,释放技能像在表演慢动作哑剧,急得人抓耳挠腮。
“小星?”我妈的声音在门外响起,轻轻的。
我手忙脚乱地切屏到英语单词APP,才应了声:“妈,进来吧。”
她端着一盘切好的苹果进来,放在书桌上,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我那亮着的、正上演“幻灯片”大战的手机屏幕。她没有像老林那样立刻皱起眉头,只是安静地看着,眼神里有种我读不懂的复杂情绪。
“妈……我就看一会儿,放松一下。”我下意识地解释,底气不足。
“嗯,”她应了一声,在我床边坐下,拿起一块苹果递给我,像是随口问起,“那个比赛……很重要吗?”
我接过苹果,没咬,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果肉。重要吗?这个词太轻,完全无法形容那种渴望。我抬起头,撞上她认真等待答案的目光,那里面没有审视,只有探究。
“重要。”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点干涩,却异常肯定,“就像……就像你和我爸当年,非要走出老家那个小县城一样重要。”
我妈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那种小心翼翼的神情慢慢化开了,变成一种柔软的、带着点心疼的理解。她没再追问,只是默默地从家居服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用手帕包着的东西。
她一层层打开,里面是一沓钱。有零有整,旧的新的叠在一起,边角被抚得平平整整。
“拿着。”她把钱塞到我手里。
我的手像被烙铁烫到,猛地缩回:“妈!我不能要!我爸知道就……”
“别让他知道,”我妈压低了声音,语气却有种不容拒绝的坚决,她再次抓住我的手,把钱牢牢按在我掌心,“这是妈攒的,你爸不清楚。”
那沓钱带着她的体温,不算厚,却沉甸甸地压在我手上,烫得我心口发疼。
“我看你那手机,实在不像样。”她的目光落在那台旧手机上,语气里是纯粹的心疼,“拿去,换个不卡的。比赛……好好比。但学习不能落下来,听见没?”
喉咙像是被一团湿棉花死死堵住,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拼命点头,眼眶又热又胀。
“你爸他……”我妈叹了口气,声音柔得像晚风,“他就是头倔驴,认准的死理,十头牛都拉不回来。他觉得只有读书才是正路,是怕你将来受苦,跟你爷爷当年打他一样……”
她停顿了一下,脸上忽然浮起一丝有点遥远、又带着点俏皮的笑。
“你爸年轻那会儿,可没现在这么古板。他为了买那个……叫什么……小霸王?对,小霸王游戏机,偷摸儿省了快一个学期的早饭钱,结果被你爷爷发现,满院子举着笤帚疙瘩追着打……他玩那个打飞机的游戏,好像叫《魂斗罗》,还跟人研究怎么调出三十条命呢。”
我瞪大了眼睛,像听天方夜谭。
老林?
我爸?
玩《魂斗罗》?
研究三十条命?
这画面带来的冲击力,堪比胖虎的瑶用救赎抢到了风暴龙王!彻底颠覆了我对我爸的认知!
看着我傻掉的样子,我妈笑出了声,冲我眨眨眼:“这可是秘密,你爸要是知道我告诉你,准得跟我急。男人嘛,都要点面子。”
她站起身,拍了拍我的肩膀:“行了,心里有数就好。妈去做饭了。”
房间门轻轻合上。
我独自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沓钱,仿佛攥着一块烧红的炭,又像捧着一颗温暖的太阳。它不仅仅是钱,是能换来流畅设备的希望,更是一道悄悄照进我冰冷战壕里的光。
原来,那座名为“父亲”、看似坚不可摧的冰山,在很久以前,也可能只是一条奔腾的、热烈的溪流。
那天晚上,老林出差回来了。饭桌上,气氛依旧有些僵硬。但当妈妈端上那盘老林最爱的清蒸鲈鱼时,我吸了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夹了一大块鱼肚子肉,颤颤巍巍地放到了老林的碗里。
“爸……吃,吃鱼。”
老林正要夹菜的手停在了半空。他抬眼,极快地瞥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得像一团乱麻,有惊讶,有审视,还有一丝……来不及捕捉的、类似无措的东西。然后,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低下头,把那块鱼肉默默地扒进了嘴里。
坚冰当然没有瞬间融化。
但那个晚上,我好像第一次听见,冰层之下,传来了细微的、咔嚓的流水声。
温暖的港湾,从来不是永远风平浪静。
而是无论海上风浪多大,总有一座灯塔,或许沉默,或许摇摆,却始终努力为你亮着,告诉你,此岸可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