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踩在松软的土地上,发出闷响。
朱棣一行人策马来到那片被炮火洗礼过的山坡。
即便是朱高煦这样素来胆大包天的悍将,也不由自主地勒住了缰绳,喉结上下滚动,眼中满是骇然。
地狱。
这是所有人脑海中唯一能想到的词语。
以那截焦黑的旗杆为中心,方圆三十步内,几乎找不到一具完整的尸体。
地面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坑洞,黑色的泥土翻出,还冒着缕缕青烟,散发着一股刺鼻的怪味。
一名神机营的将领颤抖着翻身下马,从一个弹坑里,用刀尖挑起了一块滚烫的,扭曲变形的金属片。
“陛下...请看...”他声音发颤,
“这...这东西,似乎是镶嵌在弹丸里的铁片...上面还有血迹...好...好烫手!”
另一名经验丰富的老将,蹲下身仔细检查着一具被拦腰炸断的尸体,脸色愈发苍白。
“陛下,伤口...伤口并非刀剑所致,更像是被无数高速飞行的利器瞬间穿透...老臣...老臣从未见过如此惨烈的死状。”
朱高煦也下了马,他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焦土上,目光扫过那些被冲击波撕裂的皮甲,那些深嵌入岩石中的金属弹珠,还有那些被拍扁的盾牌。
他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朱棣始终一言不发。
他下了马,亲自走到最大的一个弹坑旁。
这个弹坑足有一丈方圆,半人多深,中心处的泥土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琉璃化色泽。
他伸出手,感受着从坑中散发出的余温,眼神变得愈发深邃。
作为这个时代最顶尖的军事家,他比任何人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战争的形态,将彻底改变。
城墙、铠甲、阵型、勇气...在这样毁天灭地的力量面前,似乎都成了笑话。
如果...如果这种武器对准的不是鞑靼人的王帐,而是京城的皇宫,是自己的中军大帐呢?
一个冰冷的念头,不受控制地从朱棣心底升起,让他瞬间遍体生寒。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喧嚣的战场,望向远处那个正在指挥手下,将十二门火炮小心翼翼装上特制马车的身影。
他是怎么做到的?
这些武器,从何而来?
他那些亲兵,为何个个神情冷峻,训练有素,与大明任何一支军队都截然不同?
他,到底还隐藏了多少秘密?
“回营。”
朱棣冷冷地丢下两个字,翻身上马,头也不回地朝着大营奔去。
...
当晚,中军大帐。
庆功的篝火早已点燃。
烤全羊的香气弥漫在整个营地。
朱棣高坐御座,面前的酒杯早已斟满,却未曾动过分毫。
帐下两侧,诸将正襟危坐,也没有一个人敢先动筷子。
所有人都敏锐地察觉到,皇帝陛下的心情,似乎并不像打了大胜仗那般愉悦。
大家心照不宣,这压抑的根源,都来自那位至今未曾露面的靖海王殿下。
“父皇,”朱高煦终于忍不住,站出来拱手道,
“四弟今日立下不世之功,为何不见他前来赴宴?是否...”
他话未说完,帐外亲兵高声唱喏:
“靖海王殿下,到——”
帘帐被掀开,朱高烨在一众将领复杂的目光注视下,缓步走入。
他已经换下了一身戎装,穿上了一件素雅的蓝色王袍,显得愈发文质彬彬。
“儿臣朱高烨,参见父皇。”他走到大帐中央,躬身行礼。
“免礼。”朱棣的声音听不出喜怒,“赐座。”
一名内侍搬来一张锦凳,放在了靠近朱高煦的位置。
朱高烨谢恩后,坦然落座,既不看周围的将领,也不看身旁的兄长,只是眼观鼻,鼻观心,安静地坐着。
他越是如此平静,朱棣心中的疑云便越是浓重。
“高烨,”朱棣终于开口,打破了沉默,
“今日你那十二门火炮,威力惊人,为我大军立下首功。你想要什么赏赐?”
来了。
朱高烨心中了然。
这既是赏赐,也是试探。
他站起身,再次躬身一拜,朗声道:
“回父皇,能为父皇分忧,为大明退敌,是儿臣的分内之事,不敢求赏。”
“哦?”朱棣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弧度,
“当真不求?”
“儿臣不敢。”
“好一个‘不敢’!”朱高煦在一旁冷笑出声,阴阳怪气地说道:
“四弟,你这可就太谦虚了。你那神炮一出,鬼神辟易,连鞑靼人的帅旗都能指哪打哪。
如此天威,岂是凡人所能拥有?依我看,父皇该赏你的,不是金银珠宝,而是该问问你,这通天彻地的本事,究竟是从何而来啊?”
一瞬间,帐内所有将领的耳朵都竖了起来,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朱高烨身上。
面对朱高煦的公然发难,朱高烨的脸上依旧没有丝毫波澜。
他甚至没有去看对方一眼,而是直视着御座上的朱棣,缓缓开口。
“父皇明鉴。二哥此言差矣。儿臣所用之物,非是什么‘妖术’,而是‘格物’之学,是实实在在的‘道理’。”
“格物?”朱棣咀嚼着这个词,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正是。”朱高烨不卑不亢地解释道,
“《大学》有云:‘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
世间万物,皆有其理。
水为何往低处流,火为何向上烧,铁为何能炼成钢,火药又为何能爆炸,其背后,皆有‘道理’可循。”
“儿臣这些年就藩天津,远离朝堂,便将所有精力都投入到了这‘格物之学’中。
儿臣发现,只要将煤炭与铁矿石以特定比例混合,用更高的温度进行冶炼,便能得到远比青铜坚韧的‘百炼钢’。
此钢,足以承受更猛烈的火药爆炸,此乃‘冶炼之理’。”
“儿臣还发现,将火药制成大小均匀的颗粒,而非一团粉末,其燃烧速度会大大增加,威力倍增。
再将其用坚固的弹壳包裹,从炮尾装填,便能保证火药之力尽数用于推动弹丸,此乃‘燃烧之理’。”
“至于为何能打到八百步之外,又为何能精准命中。
是因为儿臣通过无数次计算与试验,摸索出了炮弹飞行的轨迹,与风速、角度、火药用量之间的关系。
只要计算得当,便能让炮弹落于想让它落下的地方。此乃...‘数理’。”
朱高烨侃侃而谈,他的声音清晰而沉稳。
所说的每一个字,帐中的人都听得懂,但将这些字连在一起,他们却又感觉自己像是在听天书。
什么冶炼之理,燃烧之理,数理...这些闻所未闻的词汇,让一群在战场上杀伐决断的将军们,感到了久违的迷茫。
“一派胡言!”朱高煦猛地一拍桌子,怒喝道,
“什么歪理邪说!铁炼成钢,自古有之,火药能炸,三岁小儿都知。
你凭什么说你就能做得比别人好?还计算?
炮弹飞出去,谁能知道它往哪儿落?你这分明就是在妖言惑众,欺瞒父皇!”
朱高烨终于转过头,淡淡地瞥了自己这位二哥一眼。
“二哥若是不信,大可亲自去儿臣的炮营一看。
儿臣的炼钢高炉、火药工坊、乃至计算弹道的草稿,都可公之于众。
道理,就在那里,信与不信,它都在。
事实,也摆在眼前,阿鲁台的帅旗,已经化为了灰烬。”
“你!”朱高煦被噎得满脸通红,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因为朱高烨说的是事实。
无论过程多么离奇,结果是不会骗人的。
“够了。”
朱棣低沉的声音,制止了两个儿子的争吵。
他深深地看着朱高烨,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朱高烨的这番“格物”之说,听起来荒诞不经,但细细想来,却又似乎自成一派,逻辑严密。
最重要的是,这套说辞,将一切都归结于“知识”和“技术”,而非“神鬼”或“妖术”,这让作为帝王的他,更容易接受。
因为知识和技术,是可以被学习、被复制、被掌控的。
而神鬼妖术,则不行。
“你的意思是,”朱棣缓缓问道,
“这些火器,只要掌握了你所谓的‘道理’,我大明的工部,也能造出来?”
这是最关键的问题。
朱高烨心中一凛。
他摇了摇头。
“回父皇,很难。”
“为何?”朱棣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
“因为,这不仅仅是理论。”朱高烨沉声道,
“制造这些火器,需要一大批熟练掌握‘格物’之学的工匠,需要无数次失败的经验积累,更需要一种全新的,儿臣称之为‘标准化’的生产方式。”
“何为‘标准化’?”
“就是儿臣所造的每一门炮,每一颗炮弹,其尺寸、重量、材质、公差,都必须一模一样,分毫不差。
唯有如此,儿臣总结出的‘数理’才能奏效。
而要做到这一点,需要儿臣耗费十年心血,亲自培养的数千名工匠,以及儿臣在天津卫建立的,那一整套不同于大明任何官办工坊的全新体系。”
“所以,”朱高烨抬起头,迎着朱棣审视的目光,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地说道:
“父皇,这支力量,目前天下独一份。”
“它不属于工部,也不属于兵部。”
“它只属于儿臣,或者说...”
“它只属于,您,我的父皇。”
话音落下,整个大帐,落针可闻。
朱棣盯着朱瞻,久久不语。
帐内的烛火,在他深邃的眼眸中跳动,映出万千思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