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十,了云筑基失败,大损元气。
了净心急如焚,只是对外却宣称了云根基不稳,正在巩固修为。
香积厨如今被许多双眼睛盯着,需要了云这样的高手镇住场面,突破失败的消息绝不能外露出去。
只有了方、了端、了正三人被允许进去探望情况,这却不只是信任,接下来的时日,了净还要指着他们撑住香积厨。
了方眼眶通红,跪在了云床前,满脸的不可置信。
了正面色苍白,嘴唇微不可查地动了动,却也只是立在一旁,没有说话。
了端静静看着面色惨白,形容枯槁的了云,面上却没有任何变化。
“唉,我已通行十二玄关,真气胀满,周流百骸,咳,咳,却在紧要关头突然散乱了丹田气息,真气逆乱,反倒损了根基。”了云躺在床上,奄奄一息。
“本待功成之后,便帮你们向慧明争上一争,只是如今却是不行了……”
“师兄养伤要紧,其他事务俱都是无关紧要的。”了方将牙一咬,面上现出坚毅神色。
“有什么麻烦,我们几人扛下便是了。”
“唉,这段时间只能委屈你们了。”了净沉沉叹道,满是横肉的面庞上失魂落魄。
“了云的伤势不能暴露,却又需要药物疗愈,只能宣说是我修行不慎,负伤静养了。”
“厨里的兄弟们要安抚好,不要让他们担心。”
“师兄放心,我省得的。”了方连忙应下,“两位师兄待我恩重如山,便是舍去性命不要,也必要报答恩情!”
了净苦笑一声,摆摆手,语气中是说不出的怅然,“你们本来不是厨中的人,却是受我们连累了。”
“师兄哪里的话,我们此前惶惶如丧家之犬,若不是师兄照顾,怕不是早被人欺侮死了。”了方说着,眼眶愈发通红。
“不说这个,了端贤弟。”了净转过头去,了端听见唤自己,连忙上前一步。
“师兄有何安排?”
“了一那里,你务必要多费心。”了净叹道,“如今我们能依仗的,也只有他了。”
“师兄放心,我自当尽力。”了端沉声答道。
了净点了点头,“了云还要静养,你们出去吧。”
了方和了正对视一眼,点了点头,便欲离去,却看见身形未动的了端,两人眼神动了一动,却也什么都没说,径自出去了。
“贤弟还有别的事情吗?”等两人走远,了净这才慢慢说道。
“师兄觉着……寺里能胜吗?”了端没有回答,却是反问道。
“有众位仙师在,自然是能胜的了。”了净起身,将炭炉向床榻挪得更近了些。
“绿老祖都被人杀了,这些仙师,又有哪个比绿老祖强?”了端眼中闪着不明意味的光,继续逼问。
“祖师爷说有办法,那必然是有办法的。”了净淡淡说着,用一根铁签拨了拨炉中的炭火。
“了定师兄还在外面?出了这样大的事情,不让他回来吗?”了端沉默片刻,忽地问道。
“正是因为事情大,他才不能回来。”了净回身,看向床榻上气若游丝的了云,目光黯淡,“贤弟,你也出去吧,不要再搅扰他了。”
了端叹息一声,也不多说,关了房门出去,看见占了小半院子的五金之精,摇了摇头,出了院子。
还未行到香积厨,他便望见一个身影,面上闪过一丝讶异。
那人看见了端过来,眼中一亮,连忙招手示意,“小哥,你可让我好等呢。”
“姐姐不在服侍仙子吗?怎么有空过来了?”了端快步上前,又挂上亲近的笑容。
“小哥,你的好事来了,石仙子要见你!”来人正是看守小院的一名妇女,面上亦是挂满笑意。
“小哥可不要忘了我们的辛苦呀。”
“当真!”了端面上显出极度惊喜的神色,“姐姐放心,必有回报,必有回报!”
他顾不上多说,步履如风,迅速冲进香积厨中,待出来时,已是换了一件崭新僧衣,左手抱着一个精致木盒,右手提着两个包袱。
“有劳姐姐,小僧一点心意,姐姐不要嫌弃。”了端面上堆笑,双手捧着其中一个包袱递过去。
那妇女伸手接过,察觉到手上分量,眼中闪过喜色,连连点头,也不多说,当即领着了端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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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玉珠凭在一方檀木条桌之上,望着手中的字条,秀美紧蹙。
她看起来是十八九岁的模样,扎着道髻,身着一件淡白云裳,姿容清丽,体态娴静,只是那一双微微上扬的秀眉和背后负着的双剑,却给她凭空增添了几分英气。
她当年受过五台派中人的恩情,立誓终身帮忙,这次便是得了那人的音信,特地过来助阵的。
本来五台派声名不好,峨眉与武当俱是正派,按理不当前来,只是她是个执拗的性子,虽是同门劝了几次,到底念着受人之恩不能不报,还是毅然前来了。
到了之后却是发现,这慈云寺中乌烟瘴气,全无一个良善的样子!她心中早就不喜,只是到底心性单纯,想着受人之托,便该终人之事,好歹等个结果再走。
再者,自己本领又颇高强,即便有什么意外,也能全身而退,不至于出什么差错。
至于助阵?放两道剑光做做样子也便罢,这般妖孽邪道,还助个什么?
到底她也是来了,那人即便问起,也是无话可说,总算有个交代。
因是看不惯寺中众人的行径,她只是独自住在这间小院里面,每日早起便外出闲游,直到晚间才回来休息,也不同寺中之人往来,寺中众人知晓她并非好惹,便也不去理她。
本来前些时日见着师叔门下四人前来,她还颇为讶异,一问之下,却是这四人原同法元交情不错,此次受托不好意思拒绝,这才跟她一般,寻个事由偷偷溜出来了。
她心中觉着不妥,只是自己都来了,也不好意思去说他们。
谁知没过两日,那四个同门却是不见了,她也有心想走,只是脸皮太薄,害怕都跑了人家说武当不讲信用,到底不好意思。
初五的时候,却是又见了一个熟人,唤作明珠禅师,亦是个老实和尚,虽非武当一派,却也住在武当旁边,算是个邻居。
心知俱是转不开面子,被人诓来的,石玉珠也只能苦笑起来,因着心中郁郁,当天回屋的时候,却是破例吃了两块冷糕点。
虽已放冷,味道却还不错,她早已辟谷,久不食烟火,多年未吃,更觉滋味甘甜,此时糕点又是罕见物事,吃了两块,心情稍稍放缓一点。
第二天回来的时候,她亦想吃上几块,却见到盒中放着的糕点俱是她昨日吃过的形状,不由得哑然一笑,却也并未在意。
只是这一吃,却吃出不对,她丹唇微动,吐出一张纸条,上面赫然是一个漆黑字样。
【毒】
这一惊非同小可,她急忙行功内视,却是发现身上并无毒素侵入。
石玉珠没来由地有些羞恼,定睛一看,发现纸条是对折的,展开却是两个字样。
【无毒】
她又捏开几个糕点,却见其中夹的是【无害】、【良药】几个字样。
虽然有些哭笑不得,她到底气性甚好,只道是寺中有意开玩笑,若为此事恼怒,却也甚是不值。
慈云寺虽是污浊,对这些仙师却还尊敬,总不至于做出这种事情,听闻来送糕点的是个清秀小和尚,说不定便是他受人捉弄,若是讲破,或许还会连累对方,所以想了一想,却也没有理会。
谁知第二天糕点中依然有着纸条,这次却是【受害】、【为祸】的字样。
她心中稍稍有些恚恼,决心第三天再是如此,便不再容忍。
第三天却没有这些花样,里面写着的只是一个朱红的字样。
【逃】
石玉珠心中一警,将纸条攥在手中思索许久,还是没有声张,只是取了几道灵符贴在屋内。
随后两天,糕点中俱是这个朱红的【逃】字,她哪里还不明白,这是有人示警。
只是慈云寺对她还算尊敬,离决战之日还有几天,这个逃,却是从何讲起?她心中疑惑,决心找人问个明白。
对那两个妇女,她只是淡淡说道,这些时日的糕点不错,甚少吃到,要送糕点的人过来回话,那妇女不疑有它,应下之后便转身出去了。
将纤长手指在古剑上轻轻拂过,她心中疑虑横生,这口古剑乃是周秦时的东西,每逢吉凶,必有预兆,她靠此提前准备,总是万无一失的。
若是近日将有不利之事,何以古剑并未预警呢?
正在想着,房门忽被叩响,她动作一停,淡淡地说了声“进来”。
房门悄然开启,一个相貌清秀的小和尚走进,望着只有十四五岁年纪,身形却是修长,同成年男子也相差无几。
小和尚没有说话,只是伸手示意了一下周围,石玉珠心中了然,将手一挥,一阵烈风将房门带上,几道隐匿声响的灵符贴到四周。
她紧蹙秀眉,淡淡问道,“是你写的纸条?”
小和尚点点头,随即开口,只说了三句话,便让石玉珠面色大变,惊惶站起。
这三句话分别是:“你已大难临头,还不醒悟?”
“武当风雨飘摇,因何树敌?”
“你们已累得半边老尼已不能超劫,还要再害她吗?”
这三句话沉沉砸在石玉珠心中,一句话比一句砸得重,她心中慌乱,一时竟是失了主意。
第一句是说她将有大难,虽是惊讶,却到底明白缘由,她私自应邀助阵,来此妖寺,又见着一群左道妖邪,知晓做错,心中已觉不安,虽是不言,心中已有忧虑。
第二句乃是说武当如今形势,武当本于朱明一朝极受礼敬,所以几十年前山河沦丧之时,受着的反噬冲击也最狠,好不容易稳住局势,已是元气大伤,几位长老却又争权仇杀,逼得不得不清理门户,几番动乱下来,却仅有寥寥两三个高修了。
至于第三句,则是讲武当如今教尊半边老尼的事情。半边本非武当中人,只是上一任教尊去世之前特地请她代掌门户,如今武当的威名,几乎全是由她一人支撑起来的。
石玉珠自然知晓这位师尊的不易,庇护武当门人耗去了她太多心力和时间,反倒耽误了自身功行,所以这些年她刻苦修行,便是想要尽早为半边分忧。
她本是极敬重师尊,又自觉连累师尊许多,此时听到对方话语,便如一道霹雳直击她内心深处,令她如何不惊?
到底尚有几分定力,石玉珠闭上眼睛,深深吐出一口浊气,勉强稳定心神,旋即睁开双眼,目中闪着慑人心神的冷光,冷声问道,“是谁同你讲的?”
这小和尚乃是五台派中人,又未筑基,难以同正派剑仙接触,如何能对武当的事情如此了解?
这必然是有人暗中告知,想要借他传话!
了端淡淡一笑,神色从容,“仙子想要知道吗?”
“乃是一个十一二岁样子的童子告诉我的。”
“便在去年年底,二十七日那天。”
二十七日?石玉珠微微一怔,细细回想,忽然身形抖了一抖,面色变得煞白。
二十七日夜晚,那凶威无比的绿袍老祖为一道煊赫金光一击斩灭!
这等能为,即便她师尊半边老尼也要望尘莫及,正道中有这般神通的人,最有可能是……
她美目紧紧盯着了端,声音中带着几分颤意,“你,你将那人的容貌详细讲讲……”
“那童子面色如玉,说话颇似大人,望上去有着朗然出尘的感觉……”了端想了一想,认真说道。
果然是他,当今玄门众修之首,青城派鼻祖,极乐童子李静虚李真人!
石玉珠深深吸了几口气,尽量使自己的声音显得镇定,“李,李真人还说什么了?”
见着对方的神情,知晓已然将他的话语相信大半,了端心中放心下来。
人的名,树的影,李静虚这位玄门第一的名头当真是好用,这下他说什么,对方应当都不会生疑了。
蜀山有个特色,正道大能往往能够洞察天机,提前知晓未来走向,功行越高,看到的也就越远、细节也就越多,此前玄门第一的长眉真人甚至能够预料未来数百年的事情。
而长眉飞升,李静虚便是当世最有话语权的人,他说的未来,石玉珠必是信的!
“他说十三日晚上,你将会受人迷害,被闯来的峨眉小辈剑仙救走,让你早做准备。”了端毫不犹豫,当即将自己知晓的剧情说出。
李静虚说得再准,能有还珠楼主准吗?
石玉珠默然许久,面上现出复杂意味,最后化为沉沉一叹,轻点螓首。
“真人指示,我自然是听的,真人是要我尽早离开?”
“应该吧。”了端点点头,面不改色地说道,“他还说我同武当有一段缘法,让你把我一起带回去。”
“你……”石玉珠有些诧异,上下打量了对方一番,又将手在眉心间一点,双目中闪动着淡淡光华,又望了一遍。
这小和尚根骨倒还可以,只是师尊择取甚严,这般资质到底还是差了一点,而且已失童身,师尊必然是不会要的。
心中疑虑乍起,却又被她迅速按灭,这却是想到了她的一位历劫再世的师姐,也是因着前世同师尊有一段缘法,这才被再次度入门下。
这小和尚或许也是这般情形吧,不过高修转世,先天灵光强盛,必会生出秀异根骨,这人倒也不似是转世再生的……
难道说,是应在未来?石玉珠心中暗暗点头,李真人说是有缘,那必然就是有缘,至于具体如何,还是等把他带回去之后,让师尊推算一番好了。
主意一定,她旋即心中镇定下来,忽又想到她那四个不知去向的同门,以及那个老实邻居,迟疑一下,还是问道,“我还有几个同门亦到此地,只是如今不知去向,李真人可曾示下他们的情形?”
了端面上一僵,一股冷汗从背后渗出,“不曾。”
石玉珠不疑有他,当即点了点头,“真人既然不曾开示,那必然是无恙的。”
既有真人指示,什么情面她也不顾了,当即下了决心,“明日一早,你来这里,我带你离开。”
了端等的就是这句话,当即眼中一亮,连声应是。
石玉珠轻轻颔首,“你且去准备吧,我也有些事情需早点去做。”
了端应了一声,复又提醒道,“稍后应当还有一个僧人过来,仙子小心应对。”
“我知晓了。”石玉珠露出一个温和笑意,淡淡答道。
了端点点头,将要推门出去,目光落在贴在窗棂上的灵符,忽然想到无故伤人的鹿清,心中一动,忽又折返回来。
“寺中近日颇多危险,仙师可否予我两道灵符庇护?”
石玉珠失笑一声,这小和尚忧虑怎地这般重,明日便要离去,还能有什么危险?
虽是莞尔,石玉珠还是取了一道灵符给他,又传了用法。
了端接过,道了一声谢,这才转身离去了。
出门之后,了端突然面上一动,定定地立在台阶上许久。
两个妇女见着他的模样,待他过来,低声笑道,“待了这般久,必是得了不少好处吧?”
了端叹息一声,面上露出欲说还休的表情,“有……倒是也有,只是……唉。”
两个妇女本来也是随口一问,见他这般模样,自然知晓得的好处不大,心下顿时好受许多,低声安慰了几句,便让他去了。
将仙师在屋的消息跟了一说了,了一自是大喜,很是夸赞了端一番,随后便匆匆离去。
了端顾不上其他,径直回了自己的静室,将门掩了,盘膝坐下,面上现出凝重神色。
他泥丸中的那枚青玉牌符,方才忽然转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