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坊市外围,姜异所见景象豁然变化。
但见内里幢幢楼宇拔地而起,飞檐如翼,斗拱层叠。
身着各色道袍的修士往来如织,个个神采奕奕,容光焕发,在这繁华街市间穿梭买卖,端的是一派热闹景象。
“杨执役,异哥儿,你们自去忙。”
贺老浑很是识趣,没再跟着。
“我先去寻个实惠的地方安顿,稍后再来找你们。
若有啥跑腿的差事,尽管吩咐,这地方我也熟路。”
姜异颔首,方才贺老浑同他说过,三和坊市外围简陋,却胜在饭食便宜,住宿廉价。
而里头多是练气乡族开办的门面铺子,端的是寸土寸金,寻常一壶灵茶也要耗费不少符钱。
贺老浑心知肚明,杨执役是带异哥儿下山见世面,自己蹭个顺风陆舟已经算沾光了。
倘若再没眼力见,跟着蹭吃蹭喝,丢的不只是自己脸皮,异哥儿也会面上无光。
“好嘞。贺哥,咱们晚些再碰头。”
姜异招招手,与贺老浑分别。
待人远去,杨峋微微点头:
“往日只觉得这贺老浑四六不靠,是个烂泥似的性子。如今一看,也不尽然,挺懂分寸。”
姜异默然未应。
执役瞧不上凡役,乡族看不起草芥,本是常理,由不得他多说什么。
“阿异你到前边的‘观澜号’,说明自个儿身份,出示赤焰峰的牌子,让他们做安排。”
杨峋慢悠悠交待道:
“咱们既然归在法脉下,便无需餐风露宿,自有落脚之处。
等办完了,你可到四周逛逛。附近七八百里,各个乡族都会来此做买卖,物产还算丰富。”
姜异遵照此话,拱手离开。
未寻多久,他便找到那座观澜号。
老掌柜是外门四峰的检役,退下来到三和坊市当差。
接过姜异递来的牌子查验,听完对方陈述,笑呵呵道:
“原是赤焰峰的执役下山采买。”
他当即唤来两名伙计,吩咐道:
“把这位小哥儿带到‘岱楼’去,备好两间上房,要有早晚灵食供应。
务必记牢,别出差错!”
旋即,老掌柜又转头对姜异道:
“赶着年底,须得把货物清掉,一时抽不开身。若有怠慢检役的地方,望请海涵。”
姜异和善一笑:
“言重了,是我多有打搅才对。”
说罢便跟着两名伙计,直奔岱楼而去。
……
……
“检役,这便是‘岱楼’了,三和坊排前几的好住处。”
伙计伶俐得很,一人引路,一人早已前去打点上房。
大堂开阔,青砖铺地,光润如玉。
仰首可见六层楼阁依山而起,百间客房环抱中庭。
每间门前皆挂竹帘,帘上题着“听松”、“观云”等雅号。
“这是为检役备的上房,若需用膳的话,厨下备着紫参饭、玉糁羹,皆是取山间灵物所作。”
姜异收下写有“赏风”二字的木牌,心中思忖:
“即便传下十几代的大乡族,也向往法脉,不是没道理。有这重身份,可谓便利多多。”
待伙计离开,他抬手推开雕花木门,室内陈设古朴,墙面悬挂山水墨画,案几摆放文房四宝。
“有几分出差公干之感了。”
姜异笑了一声,就地盘坐,开始吐纳修炼。
片刻后,他便知道猜测不错,三和坊外边浊气浓郁,宛若一潭死水。
唯有进到内里,稀薄灵机如同雾气,丝丝缕缕流转着。
虽然比不得牵机门观澜峰,但较于其他地方强出许多。
“如此来看,修士的饮食起居,皆离不开一个‘灵’字。
有灵则兴,无灵则衰,大抵是这个道理。”
姜异静心打坐片刻,省得辜负这住一日就要五百符钱的岱楼上房。
直至暮色渐合,楼中陆续亮起灯火,照得内外通明
眼见杨峋迟迟未归,姜异却并不忧心。
以阿爷练气五重,又开辟了元关内府的修为,虽不敢说在三和坊横着走,但能伤到他的人也确实不多。
他拉动室内的细绳,顷刻就有小厮上门。
“客官可是要用晚膳?今日供应‘紫参炖雪鸠’、‘清炒玉笋’等几味灵食……”
姜异略一思忖,选了最寻常的“黄精灵米粥”和两样简单小菜。
未过多久,便传上饭菜。
种种舒坦待遇,让他不得不感慨,没花钱的不是。
用过一顿可口饱腹的灵食晚膳,姜异起了外出的念头。
他前往之前与贺老浑约定好的“地点”,介于三和坊市内外当中的“双丰街”。
“嚯,好热闹!”
姜异方才踏入街口,就被闹腾腾的人烟气熏了个跟头。
这儿尽是摊贩与顾客。卖云吞的挑子刚过去,卖饼子的阿公又挤过来。
两旁店铺的布幌子几乎要碰在一起,茶棚的粗陶碗叮当响,酱园的豆豉香直往鼻子里钻。
有股子乱糟糟,又活生生的烟火气!
蹲坐在面摊的贺老浑眼睛尖,率先瞅到姜异,扯起嗓子喊道:
“异哥儿!”
姜异凑过去,还没落座,喜欢蹲着吃饭的贺老浑忙不迭跳下,用力擦拭长条凳。
“我还想着吃碗面就过去找你……”
姜异阻止贺老浑的动作,笑呵呵道:
“我又不是乡族嫡系,身子没那般金贵。这地方还挺热闹,人来人往,记得贺哥你说以前待过一阵?”
贺老浑感慨道:
“我第一轮工期做满,其实想过下山,年底跑到三和坊住了半月,见着形形色色的落魄户,遂熄了心思,老实在赤焰峰继续干着了。
外边到处是坑,没本事要么受欺负,要么被哄骗。”
他用筷子敲了敲面碗,说道:
“其实真在三和坊过日子,我也能凑合过。异哥儿你看,这碗面才五个符钱,足以让你囫囵吃个肚饱,干几日苦活,赚个七八十符钱,够躺着好些天。”
姜异望过去,一大海碗的满当面条,确实够人吃撑。
就是见不着什么油腥,显得寡淡。
他瞥了一眼面摊招子赫然写着的“灵面一碗,诚惠五钱”的斗大字样,有些怀疑。
“收的陈年灵谷,磨成粉,做成面。滋养效果几近于无,但能顶饿,比吃五谷杂粮稍稍好一线。”
贺老浑笑道:
“三和坊好多练气一重的修士,全靠这个度日。”
姜异点头,各人有各人的活法,由不着旁人指手画脚。
刚进道学那会儿,原主也以为自己日后的修道之路,会是深居名山大川,住在洞天福地,往来皆是真修道材,斗剑御法以为嬉戏……
等到赤焰峰淬火房做工,方才算被冷水浇醒了。
贺老浑呼噜呼噜吞咽完毕,抹干净嘴巴:
“异哥儿打算买些什么,或者去哪儿瞧瞧?双丰街主要卖吃食,都不是啥滋补之物。”
姜异起身说道:
“明年开春在即,想买些好药补补身子。”
贺老浑思索半天,仔细道:
“成!我知道几家药材铺子,不过没甚好东西。异哥儿你要年份足,最好沾几分灵气的,得去‘同仁街’了,那儿有‘真蛊派’设的门面。”
姜异满意一笑,捎带上贺老浑果然没错.
这种琐碎事儿杨峋肯定懒得操办,还得是赤焰峰凡役中的老资历靠谱。
……
……
同仁街落在三和坊内,并无双丰街那般嘈杂吵嚷,愿意来这儿的修士,个个衣着鲜亮,看起来腰包就很鼓的样子。
“北邙岭七成以上的药丸、药材,都出自真蛊派。”
贺老浑边走边说道:
“这座派字头法脉,也是每年招收外门凡役最多的地方。我原本要被送到那儿,幸亏机灵,给管事的塞了人事,才被换到牵机门。”
姜异听着有些迷糊,真蛊派比牵机门可要大上一级。
两者之间的差距,好比三和坊的内外之别了。
怎么贺老浑没去成真蛊派,发配到牵机门,却还觉着庆幸呢?
“害!异哥儿,等下你就明白了。”
贺老浑欲言又止,好似不晓得咋个说明白。
未久。
两人步入同仁街,贺老浑指着最高那幢楼:
“喏,那儿便是真蛊派设的门面了,唤作‘五独堂’。”
姜异望去,其高七层,黑沉沉压在街角,瓦当上蹲着三只陶烧的蟾蜍,乌木门扉雕着蝙蝠蛇虫,瞧着就阴森森。
这会儿已经入夜,可五独堂门口依旧热闹,聚着乌泱泱的人流。
姜异与贺老浑靠过去,听得管事模样的老者正在挑拣,如同贩子选骡马。
“把嘴张开,不错不错,牙齿掉落八颗,说明没偷懒,老实吃完!下旬再来!”
“最近可觉得胃口增加,饭量涨了?十碗饭?不够,再添两碗,可来报销。”
“你这不行!老夫让你睡乱葬岗,多吸阴气!你看看,这虫都被养死,滚滚滚……”
姜异眉头越皱越紧,终于明了贺老浑为何谈到真蛊派畏如蛇蝎。
同仁街的五独堂,原来每月都会无偿施药,甚至还让人牙子搜寻修士过来试药。
“人身养荣丸?血胎易筋丸?听着都不是啥好来路。”
姜异瞥了一眼五独堂打出招牌,每种药丸都显得邪门。
“异哥儿这下算知道了吧。北邙岭的二派三门,就咱们牵机门与上头的照幽派稍微好过日子。
就拿这真蛊派来说,他们的工房是‘虫坑’、‘毒盆’、‘鸩瓮’,专让凡役进去,以血养虫,以身种毒。”
贺老浑心有余悸,他下狠心熬一熬能在赤焰峰干上二十多年,换成真蛊派的外门,恐怕三年五载便要没命。
“你瞅,这些聚在五独堂门口的三和坊下修,要么是贪便宜,吃了施的药,肉身出了问题;要么就被骗来试药……”
姜异心头发寒,果然最怕比较,如此看来赤焰峰淬火房的力工开局,实则也不算差了。
“进去吧,异哥儿。虽然五独堂名声不好,但做生意的口碑相当坚挺,一分钱一分货,绝不掺水!享誉三和坊!”
贺老浑说道。
“两位道友,里面请!”
小厮热情招待,上茶请座,这份好态度主要冲着姜异。
别看两人同样穿着道袍,没甚区别。
但久在五独堂当差,小厮眼力毒得很。
贺老浑两鬓斑白,皮肉衰朽面相却不沧桑,一看就是做工熬得五劳七伤,可谓凡里凡气的穷鬼一枚;
可姜异全然不一样,眉宇蕴着神采,双眸清亮湛然,尤其向外散发的茁壮生机,好似一团团和暖之气,已经浑然没了丝毫的“凡味儿”。
“咱们五独堂的各色药丸,皆依古法秘制。”
小厮笑脸相迎,半弯着腰,极力兜售。
“这‘人身养荣丸’最补元气,服后三日面色红润,十日须发转黑……‘血胎易筋丸’更是妙品,易筋锻骨,坚若精铁!”
你这所谓的“古法秘制”,拿人来炼,不会是比前古还要久远的上古魔修之法吧?
姜异腹诽,随后问道:
“可有茁壮本元之物?”
“啊……这?”
小厮犯难,没料到这位没啥“凡味儿”的少年主顾,竟是练气四重。
众所周知,五独堂大半药丸,皆是用于练气二三重。
毕竟虎狼药性如火,最能锻炼筋骨气血,可以说立竿见影。
但涉及到练气四重的脏腑协理,却不能草率轻易。
五独堂的金字招牌摆在这儿,只有用废过人,从无吃死过人!
“琦儿,你下去吧,这位贵客由我接待。”
刚在大门口挑拣“药材”的管事进来,挥挥手让小厮退开:
“茁壮本元之物名目众多。有的养五脏,有的炼六腑,还有特意作用某一样。
贵客修到练气四重,想必也清楚,易脏炼腑,最关键在于‘协理调和’。
本堂有‘银蚕蜕生蛹’,可以壮肾气,男子服用可增元阳,女子服用可生元阴……”
乌发苍颜的老年管事如数家珍,一口气说了七八种。
姜异听得满足,状似好奇询问道:
“适才阁下提到,五独堂中不止有药材、药丸,还有活虫活蛊?”
老年管事丝毫不厌烦,含笑道:
“不错。主要为‘吞息虫’、‘敛声虫’、‘寻迹虫’之类。至于这‘蛊’,乃门中宝物,价值万金,不会轻传。
贵客若感兴趣,押上对等之物,小老儿可以发信调来。
但只有‘鱼龙蛊’和‘蛇蛟蛊’两样……”
老年管事顿了顿,伸出一掌内外翻动:
“它们皆值百万符钱,而且概不讲价!”
姜异眼角微跳,还得是派字头法脉硬气,产品独特,功效出众。
哪怕开出这般大价,都不怕没人问津。
“劳烦阁下讲了这么多,其中几样我颇感兴趣。”
姜异揣着丰厚符钱下山,腰杆挺直底气十足,缓缓道:
“只是近期要办几桩事儿,想等一切妥当了,再来入手。
阁下看这样能不能行,我留一笔押金,好让五独堂为我存留这些货物十天。
倘若十天之后,我未及时完成这笔买卖,押金便不必再退了。”
管事眯眼打量。若换作旁人,他早当是来消遣的。
但对方小小年纪就练气四重,而且浑身不见丁点儿凡味儿,一看便是修道人物。
“贵客可否告知来历?哪道法脉,哪座门庭?”
姜异拱手回道:
“北邙岭,牵机门,赤焰峰。”
老年管事心下大定,既是有法脉身份的主儿,倒可以通融一二。
“好说,好说。贵客所要之物,拢共值个十六万符钱。五独堂收您两万符钱做押金,您看如何?”
姜异微微颔首。
这十日之期,他要等的正是天书示下。
“待印证了师承机缘,再采买所需资粮。
任他法脉门墙高万丈,我自当踏出一条道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