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完澡,任卫东走出更衣室门口,等在那里的范修正道:“第一次下井,喝点酒给你解解乏。”
后来,问起这事的缘由,师傅笑道:卫东啊,干煤矿的不管上井早晚,下了班大都爱喝点酒,一是解乏,二是睡得踏实,也睡得香。咱们矿工生活单一,下井干活,上井吃饭睡觉,睡醒又该下井了……。哎,你这学生娃,干点啥不好,干什么煤矿啊。
矿东门南边,是工人们上下班的一条道路,两边星级饭店肯定没有,倒是有几家小酒馆。
范修正和任卫东走进一家饭店,来到一个空闲桌前坐下。
不长时间,又来了三个人,师傅一一介绍,上首坐的是跟班副段长李士前,依次是在井下安排扛点柱的班长阚尚旺,还有一个是当班质量验收员也是替班的宋厚利,每介绍到一个人,任卫东都会递上烟并点着,倒茶水双手捧上。
范修正点了八个菜,一个辣子鸡,一个糖醋鲤鱼,两个青菜,四个肉菜。
菜还上,酒已先上桌。喝了几碗茶,说一会话,菜也就上来了。
任卫东照师傅的话,去要了几个茶碗当酒杯。一瓶酒正好倒四杯,这样可以不像小酒盅那样频繁地倒酒,省心又省事。煤矿工人就是这么直接,没有那么多弯弯绕、虚假套,不会和你耍小心眼。
上了三个肉菜,一个青菜,范修正端起酒杯道:“李段长,阚班长,宋验收,有一段时间没有在一起坐坐了。今天也是我徒弟小任第一天下井,来,让我们走一个。”
众人端起了杯子,范修正又来了一句:“我们干煤矿的,挣钱不多,别的不图,就图个安安全全,顺顺当当,六杯端起。怎么样?”
其他人都同意,任卫东知道自己第一次和他们喝酒,没有说话的权利,就只看不说。只有坐在下首位置的宋厚利嘟囔道:“有点猛吧。”
阚尚旺接话道:“不猛,你媳妇会高兴啊?”
众人哈哈大笑,任卫东脸却红红的,粗鲁话语像是从他自己嘴里说出来似的。
都端了第一杯,见任卫东没喝,李士前看着他道:“小任,怎么回事?”
“领导,我不喝酒。”任卫东怯怯地站起来道。
李士前严肃地道:“坐坐,不用站。男人不喝酒,难交好朋友。”
“是啊,做人不喝酒,枉在世上走。”阚尚旺随和道。
看两人不同意,范修正劝徒弟:“少喝点,一年酒端起这一杯,行吧?”
无法推脱,任卫东只得双手端着杯子把酒送入嘴里。
说话间,众人饮起酒来。免不得一来一往,话在酒里,意在酒中,酒过三巡,人们就放开了。
第六杯的时候,阚尚旺看了大家的杯子,除了任卫东,只有宋厚利杯子里还有酒,就笑道:“宋验收,相聚都是知心友,不能少喝一滴酒,我们不是一条心啊?”
范修正也笑着说道:“酒逢知己千杯少,不醉不归。老宋端起。”
“别婆婆妈妈的,端起!”李士前说话很是直接。
酒过一年,任卫东起身站起来,双手端起杯中酒道:“范师傅,各位领导,你们是我的长辈。我先自己喝一杯,代表心诚。然后敬各位,行吗?”
说罢,任卫东不待他人反应,一饮而尽。
见任卫东如此这般,众人觉得小伙子有礼貌,没人反对。
任卫东先给李士前敬酒,每杯都是点到为止。倒四杯酒,陪两杯,六六大顺。
从李士前开始,然后是宋厚礼,第三个是阚尚旺,最后是范修正,当然是祝大家事业顺家庭旺的祝酒词。
敬完酒,然后大家开始厮杀。
宋厚礼与阚尚旺加深,看阚尚旺没端起,就笑道:“阚班,感情深一口闷,感情浅舔一舔。”
李士前在一旁帮腔道:“宁可胃上烂个洞,不叫感情裂条缝。”
阚尚旺看了一眼李士前,没说什么,只是端起了杯中酒。
范修正向各位敬酒,说了不少恭维话,无非是任卫东刚来,大家多关照之类。
喝到高兴处,自然有人提出划拳助兴,范修正说道:“不是我扫大家的兴,任卫东第一次下井累得够呛,今天早点结束。咱哥几个天天在一起,机会有的是。”
宋厚礼歪着脸,斜眼看着范修正,笑道:“老范,还真拿这个徒弟当回事啊。没听说嘛,教会徒弟,饿死师傅。有的说,要想学得会先跟师娘睡。还有的说,徒弟一开始尊称你是师傅,过几天就喊你老范,再过几天就是饭桶、王八蛋。”
“滚一边去,没点正形,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范修正笑骂道。
这顿饭,范修正没少挡驾,任卫东才没多喝。
其实他觉得,这酒除了进入口里的一瞬间有点烈以外,也没什么,顺着嗓子咽下去的时候并不是多么难受。
即将散场,任卫东起身欲去结账,被范修正拦着,自己起身去结了。
山西杏花村白酒三瓶,剩下不到少半瓶,范修正稍微一让,李士前没谦虚,随手塞进自己包里。
回到单身职工宿舍,任卫东感觉眼皮发沉,身体向床上一放,肩膀虽然早已火辣辣地生疼,想睡而又睡不着,思絮纷乱,记忆里的往事,在脑海里重现。
高考那年,只差十几分未被大学录取。整个高中阶段,学习成绩一直是他的骄傲,在全班里没下过前十名。谁知却在高考前几天突然得了感冒,临场发挥不佳,就像中国足球队临门一脚一样——踢飞了。结果几个平时成绩在后面的同学都考上了,他却名落孙山。
本打算复习一年再考,班主任老师也劝他复读。可屋漏偏逢大雨天,为母亲治病本来不厚的家底花光,粮食卖光,那也没能留住老人家的性命。家中还有年迈的奶奶和初中即将毕业的妹妹,想复读已不可能。
高考成绩下来的那几天,觉得自己一辈子都没什么前途了,伤心得痛哭一场。
绝望之际,一个不好不坏的消息传来——闻州矿务局新政策,年满五十岁工人可以安排一个子弟就业,条件是必须下井当采掘工。就这样来到梅庄煤矿,而不是去父亲所在的矿务局机厂。
自以为大学校门近在咫尺,再多十几分,就是一名大学生了。毕业之后进机关,当干部,吃国家粮。然而却无情地被挡在大学校门外,煤矿工作在社会上地位不高,自己原本不感兴趣的,还是干了这个行当,毕竟是国家正式工啊。
谁知一下井,才知道这所谓的工作竟是如此。一班下来不知道扛了多少趟,快累成狗熊了,比在学校万米跑还累!也怪自己,师傅告诉悠着点,自己为了显摆这么卖力,这活真是干不完的,也是一点不让人感兴趣的。
感不感兴趣,是由你决定的。感兴趣的事情,你不一定就能够去做,很多不感兴趣的事情却天天找你,即使厌恶也要反复去做,这就是生活。
第一次下井,手上就有了血泡,肩上有了血印,这就是煤矿。没有吃苦耐劳和勇敢精神,不是吃钢咬铁的汉子在这里是难以立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