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门障
当吕宣一行人推着吱呀作响、满载家当的板车,穿过低矮混乱的窝棚区,最终停在老盖头那间挂着破皮子招牌的铺子附近时,不可避免地引来了许多警惕的目光。
老盖头正佝偻着背,在门口就着天光刮着一张半干的羊皮。听到动静,他慢悠悠地抬起头,眼睛在众人身上滴溜溜转了一圈,尤其在赵庶身上停留最久。
“哟嗬?白鼲子出息了啊!攀上高枝儿了?瞧瞧,这气色,这身板儿,”他用骨刀指着赵庶身上浆洗过的干净袄子,“可比跟着黄貂子那会儿强多喽!”
赵庶的脸瞬间涨得通红,低着头,死死攥着板车的辕木,一声不吭,只是更加卖力地想把车推到吕宣指定的位置——老盖头窝棚侧面一块相对平整、靠着半截残墙的空地。
吕宣上前一步,挡在赵庶身前,对着老盖头略一抱拳:“盖老丈,叨扰了。初来乍到,想在您这宝地附近寻个落脚处,还望行个方便。”
老盖头嘿嘿干笑两声,目光在板车上鼓鼓囊囊的粮袋盐包上扫过,小黑豆眼里的精光闪了闪:“方便,方便!老汉这破地方,有啥宝不宝的?只要后生你们不嫌腌臜,尽管住下!邻里邻居的,互相照应嘛!”他又瞥了一眼闷头干活的赵庶,见对方完全不理他,自觉无趣,撇撇嘴,缩回他那充满怪味的窝棚里去了。
众人不再耽搁,立刻开始卸车安家。清理地面碎石垃圾,用板车上的木料、找来的断木和残砖,依托着那半截夯土墙,开始搭建一个规整些的窝棚。
吕布力气最大,负责搬运重物,配合吕宣夯实地基。成廉沉默地挥舞着斧头,劈砍着合适的木料。赵庶则和张氏一起,用粗麻绳和皮条捆扎固定。陈仲坐在一旁,指点着结构,偶尔搭把手递个工具。小石头在大人腿边好奇地跑来跑去。
忙碌了大半日,一个低矮但还算结实的窝棚骨架便立了起来。顶上覆上厚厚几层鞣制好的马皮、黄羊皮,缝隙用泥巴和草屑糊住。门口挂上一块张氏缝制的厚麻布帘子,勉强能挡住风寒和窥探的目光。里面铺上干草和皮褥子,虽然简陋拥挤,但总算有了个像样的“家”。
傍晚时分,新窝棚里燃起了小小的篝火。张氏用煮了简单的粥饭,食物的香气第一次从这新家飘散出来。众人围坐,疲惫中带着一种安顿下来的踏实感。
吕宣没急着吃饭,他拿了些之前鞣皮子时候存下的下脚料,仔细包好,起身走向隔壁老盖头的铺子。
掀开那挂着破皮子的草帘,浓烈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老盖头正就着豆大的油灯光,鼓捣着他那些瓶瓶罐罐。
“老丈,打扰了。”吕宣将那小包皮料放在老盖头满是污渍的木案上。
老盖头抬起头,嘿嘿一笑:“后生客气了。安顿好了?”
“托老丈的福,勉强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吕宣开门见山,“此来有两件事,想请老丈指点。”
“哦?说说看。”老盖头放下手中的小药杵。
“其一,烦请老丈帮忙找人,妇人姓卫,是我家长辈,带着两个半大男孩,大的约莫十三四岁,小的十岁上下。前些日子从稒阳离开,九原城那边托人问过,没有消息。她有一妹子嫁到云中,或是去投亲戚了,老丈您交游广,不知能否帮忙打听一二?”
老盖头捻着稀疏的胡子,沉吟片刻:“卫氏…云中…成,老汉记下了。不过后生你也知道,这兵荒马乱的,流民如水,今日在东,明日在西,老汉能帮你问问,但别抱太大指望。”
“有劳老丈。”吕宣拱手谢过,“其二,是粮食。我们手上存粮不多,坐吃山空不是办法。老丈可有门路,或者知道哪里能寻到稳定些的粮源?”
“粮?”老盖头小眼一眯,“正经的粮食,难喽!官仓捂得紧,黑市价高得咬手,刘石、黑貀他们手里的,也都是抠抠索索拿出来吊人胃口的。”他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带着点神秘,“不过嘛…活路总比死路多。后生,听说过‘鱼’吗?”
“鱼?”吕宣一怔。边地苦寒,河流稀少且多封冻,鱼是稀罕物。
“对,鱼!”老盖头搓着手,声音压得更低,“再往北,过了石门障,还要穿过两三个废障塞,有个叫‘虖河城’的老障塞,靠着一条叫虖河的水。那城里如今也聚了一帮人,是伙…怪人。听说是从极东边大海岛上被鲜卑人掳来的‘倭人’!这帮人受不了鲜卑主子的虐待,半道儿上寻机跑了出来,在虖河城落了脚。嘿,你猜怎么着?这帮倭人,别的本事稀松,唯独一样——捕鱼!那叫一个厉害!冰下凿洞,结网下钩,邪乎得很!他们腌的鱼鮓,咸香能存,好吃的很!”
倭人?捕鱼?鱼鮓?吕宣心中剧震!这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这老盖头,真有些东西!
“老丈的意思是…能跟他们做买卖?”
“买卖?”老盖头嘿嘿一笑,“那得看后生你的本事了。路远且险,中间隔着的那几个障塞,没一个好相与的。就算你能带着盐或皮子过去,换到了鱼鮓,怎么囫囵个儿地运回来,不被人半道儿截了胡,那才是真本事!”他顿了顿,意有所指地看着吕宣,“不过嘛,老汉这里倒是有条路子,认识一个幽州来的跑那边收货的行脚商,姓乐,或许能搭个线?只是这抽头嘛…”
“老丈指点迷津,已是恩情。搭线之事,容我思量几日,再与老丈细说。”吕宣心中念头急转,面上却不露声色,再次拱手。
“成!后生是个明白人!”老盖头满意地点点头,不再多说。
吕宣回到新窝棚,众人已开始喝粥。他将老盖头关于寻人的话简单说了,吕布虽失望,但也知道急不得。至于鱼鮓的事,吕宣暂时按下没提,只道老盖头答应帮忙打听,粮源还需另想办法。
次日一早,吕宣便推起了那辆空了的板车。车是向李肃借的,按他之前交代,用完后直接还给废障塞东头的刘石即可。当吕宣听到刘石的名字从李肃嘴里蹦出来时,着实吃了一惊,不过细想之下,地方的豪族和流寇,本就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便也不再多想。
吕宣推着吱呀作响的板车穿过污秽狭窄的“街道”,来到东头。一回生,两回熟,看到那几个裹着脏麻布的汉子还是那样抱着武器,或蹲或站,目光警惕的样子,吕宣甚至有了些亲切感。
“找谁?”一个脸上带疤、缺了半只耳朵的汉子抱着膀子斜倚在刘石窝棚门框上,正是上次那人。
“烦劳通禀刘队率一声,吕宣来还车。”吕宣停下板车,语气平和。
疤脸汉子打量了他和板车几眼,转身进了窝棚。不多时,刘石精瘦的身影走了出来,他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军袄,腰间挎着缠皮绳的环首刀。
“吕兄弟?车用完了?”刘石目光扫过空板车,脸上没什么表情。
“用完了,多谢刘队率和李公子行方便。”吕宣将车辕放下,“此番能安顿下来,也多亏了刘队率当日赊矛之恩。”
刘石脸上肌肉似乎抽动了一下,淡淡道:“矛是赊的,不是送的,不必谢我。”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吕宣脸上,“怎么?在老盖头那破落户边上安了家?那老狐狸没少收你好处吧?”
“初来乍到,图个清净。”吕宣避重就轻,话锋一转,“刘队率见多识广,吕宣想向您打听个地方——虖河城。”
“虖河城?”刘石眼中精光一闪,“你打听那鬼地方作甚?”
“听人提了一嘴,说那边靠着河,或许能寻点活路。”吕宣含糊道。
刘石冷笑一声,抱着胳膊:“活路?那地方离这儿少说二百里,中间隔着‘支就城’和‘头曼城’。支就城里是一帮杀才,领头的人称‘苦蝤’,专劫过路客商。头曼城更邪乎,聚了一伙信‘太平道’的流民,神神叨叨,排外得紧!虖河城那帮子倭人,言语不通,性子孤拐,只认他们自己人!就算你真能从他们手里弄到东西,”刘石指了指那辆板车,“你怎么运?这一路,豺狼虎豹,官匪人祸,哪一关是好过的?你这点人手,这点家当,够填几次坑?”
吕宣沉默地听着,脸上看不出喜怒,心中却波澜起伏。亡命徒、太平道,以及漫长路途上无处不在的流寇……每一步都可能是死路。
“多谢刘队率直言相告。”吕宣抱拳,语气诚挚。
刘石摆了摆手,不再多言,转身回了窝棚。
兜兜转转,恐怕最后还是得回头找那老盖头,吕宣轻叹一声,冲一旁伫立的疤脸汉子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