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网址:www.biquge.xin

再一次嗅到石门障熟悉的气息时,吕宣的心总算是松弛了下来。他勒住马缰,与乐何当在塞门豁口处郑重道别。

“吕兄!此番若无你仗义出手,乐某和这班兄弟,连同身家性命,怕是要尽数折在那荒沟里了!”乐何当脸上带着疲惫,一边行礼,一边打手势让手下拿上几条鱼鮓塞到吕宣手里。

“乐兄言重了。日后乐兄若有用的着宣的地方,可去障内老盖头的铺子处寻我。”吕宣倒也没客气,将对面递上来的鱼鮓收好。

“一定,一定!吕兄保重!”乐何当连连点头,这才吆喝着商队,押着驮满鱼鲊的骡车,缓缓驶向障塞西头那片属于黑貀的地盘。吕宣目送他们消失在杂乱窝棚的阴影里,眼神深邃难明,随即转身大步走向自家窝棚所在的角落。

尚未走近,一阵喧嚷却先传入耳中。

窝棚旁那片特意清理出的空地上,景象大异于前。几张鞣制到一半的皮子绷在简陋的木架上,几口盛满灰褐色鞣料的大陶瓮冒着热气。赵庶正挽着袖子,手执刮刀,在一块半干的山羊皮上用力刮擦,动作沉稳有力。一边刮,一边还大声吆喝着“看见没,就这样!手腕用力要匀!刮透了,皮子才软和!”

他身前,两个瘦小的身影正埋头苦干。稍大的那个,咬着牙,学着赵庶的样子,笨拙却卖力地刮着一块稍小点的皮子,额角渗出汗珠。小的那个,踮着脚,小脸绷得紧紧的,用一把磨钝了边的小骨刀,在一块更小的边角料上小心翼翼地刮着。更令吕宣惊讶的是,小石头竟也蹲在旁边一块石头上,手里攥着个旧骨片,有模有样地在另一块碎皮上比划,小脸上满是专注。

陈仲倚坐在不远处的墙根下,身上裹着旧袄,膝上摊着件正在缝补的皮甲。他脸色依旧青白,嘴角却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成廉则抱着他那杆从不离身的长戟,如同沉默的铁塔,倚在窝棚门口警戒。

“鞣皮工坊”这副热闹景象,让吕宣心中连日奔波积攒的重压陡然一轻。他牵着马,悄然驻足,一时竟不忍出声打扰。

“恩公!”还是赵庶眼尖,抬头看见了他,脸上瞬间迸发出惊喜,丢下刮刀就跑了过来,“您……您回来了!”他声音响亮,精气神与之前也大不相同了。

这一喊,工坊里所有人都抬起了头。李邹、李黑有些局促地站直身体。小石头眼睛一亮,丢下骨片就想跑过来,被陈仲用眼神止住。

“大郎!”陈仲挣扎着想站起,被快步上前的吕宣按住。

“陈伯,别动,坐着就好。”吕宣目光扫过那两个陌生的少年,最后落在赵庶脸上,带着询问的笑意,“这是……新收的学徒?”

“是,是!”赵庶连忙点头,脸上带着点自豪的红晕,指着李邹和李黑,“恩公您走后,按您的吩咐招的,他俩是真心想学,也肯下力气!大一点的叫李邹,小一点的叫李黑。”他又看向小石头,声音放柔了些,“小石头……也想跟着学点,陈伯允了,我就让他跟着比划比划。”

吕宣的目光再次落在两个孩子身上,当看清李邹和李黑的面容时,不由得微微一怔——这不正是前些日子被黑貀找来冒充魏越、魏续的那两个孩子么?

赵庶何等机灵,急忙解释:“恩公,之前那事儿……我问清楚了!是有人给了他们半块饼子,诓他们去个地方说有活干,他们根本不知道要干啥!那妇人他们也不认识!真的!”他语速极快,生怕吕宣误会,“我看他俩……怪可怜的,手脚也勤快,二……二郎也允了……就……就留下了……”

李邹紧张地攥紧了手里的骨刀,李黑更是吓得往哥哥身后缩了半步,偷眼觑着吕宣的脸色。

吕宣的目光在两张写满不安的小脸上停留片刻,忽然朗声笑了起来,走上前,拍了拍赵庶的肩膀,又伸手揉了揉小石头的脸蛋。

“好!赵庶,这事办得不错!”吕宣点了点头,带着赞许,“他们肯学,你便好好教!”他转向李邹和李黑,语气温和了些,“跟着赵师傅好好学,吃饱饭,养好力气!”

两个孩子用力点头,眼中瞬间有了光彩。赵庶更是激动得脸更红了,胸膛不自觉地挺高了些,连声应道:“是!恩公放心!”

窝棚前的氛围顿时轻松下来。吕宣环视一周,没看到那个最熟悉的高大身影,问道:“布呢?又跑哪儿去了?”

“啊!”赵庶猛地一拍脑门,这才想起要紧事,声音都拔高了,“二郎!二郎他……他找到越郎的消息了!急得跟什么似的,前天就带着干粮,骑上马奔九原去了!算算日子……今明两天就该回来了!”

“找到阿越了?”吕宣心头猛地一跳,总算是有了件好消息!

“是李肃公子帮忙打听到具体位置的!”赵庶连忙补充,“说是在九原下面的一个亭里当亭卒!二郎一听,哪里还坐得住?连黑貀那边派人来请他都给推了!黑貀说给三倍酬劳呢,二郎眼都没眨!”

“黑貀派人来找布?”吕宣反问。

“嗯!”一直沉默的成廉此时接过了话头,声音低沉,“不止找二郎。这两天,黑貀的人在障塞里到处吆喝,广招人手,报酬开得极厚。听他们话里话外的意思……像是被那大夫塞的大罴抢急了眼,要召集人马打回去。”

“报复大罴?”吕宣眉头骤然锁紧。黑貀此人,狡诈如狐,绝非意气用事之辈。如此一反常态,似乎不是他的作风。

“陈伯,阿廉,守好家,我去去就回!”吕宣不再耽搁,匆匆交代一句,转身便大步流星地朝刘石的据点走去。

…………

刘石那间收拾得异常整洁的窝棚里,一盏油灯如豆。吕宣掀帘进来时,刘石正在低头磨刀,疤脸汉子无声的侍立在一旁。

“回来了?”刘石头也没抬,声音平淡无波,“鱼鮓的滋味如何?”

吕宣闻言,拿出几条串好的鱼鮓奉上,疤脸汉子接了过去,刘石这才抬头,一脸讶异,“你还真谈成了?”

吕宣这才坐下,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就这么几条而已,路子比想的更窄。倭人只认盐,不认其他。”他顿了顿,直视刘石,“商路不通,障碍重重。思来想去,许多难事,最终其实都归结到一人身上。”

“哦?”刘石终明知故问,“归结到谁身上?”

吕宣没有半分避讳,“黑貀。”

窝棚里陷入短暂的沉寂,只有一旁的疤脸汉子抱着膀子发出一两声不合时宜的咳嗽。

“吕宣,”刘石的声音低沉下去,“我不拦你,但也不能直接出手帮你,我只能告诉你,不能在石门障内动手。”

“为什么?”吕宣追问,“因为他和隋家有关系?”

隋家?呵,”刘石嗤笑一声,“这条黑狗还上不了隋家的厅堂,隋兴那个老滑也不差他这一条狗——何况还是不那么听话的。”

吕宣看出了,不光是对黑貀,刘石对可能站在黑貀背后的隋兴也颇为不屑,心中不由得疑云更甚。刘石对黑貀的厌恶溢于言表,却为何肯再三忍让,避免和他正面冲突?

吕宣心中电光火石般闪过一个名字:“莫非……和那位……王先生有关?”

刘石沉默。他拿起一块油布,开始专注地擦拭刀身,仿佛那刀上沾了什么看不见的污迹。

沉默本身,也是一种答案。

吕宣不抱着任何希望的问了一句:“那位王先生,究竟是?”

刘石停下了擦拭的动作,抬眼看向吕宣,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缓缓吐出两个字:“府君。”

吕宣瞳孔微缩,一切都说的通了!

那位王先生,与太守王智有关,换句话说,也是中常侍王甫的人!那便很可能也属于陈留王家,在这个时间点,能够出现在这里,他的目的,他的身份,对身为穿越者的吕宣而言,已经明了。

吕宣重重一点头,不再多言,起身抱拳:“多谢刘队率指点!宣告辞!”

刘石缓缓放下手中的环首刀,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目光投向棚外沉沉的黑暗,久久未动。

…………

九原县,振武亭亭舍外

吕布勒住躁动的枣红马,目光死死盯着亭舍门口,过了一阵,李肃领着一个身形瘦高的青年走出了亭舍。

“阿越!”吕布再也按捺不住,翻身下马,几个大步就冲了过去。

那青年猛地一颤,听到熟悉的声音,眼眶微红,正是魏越!

“仲兄?”魏越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颤抖。他看着眼前气势迫人的吕布,嘴唇哆嗦着,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是我!你小子!”吕布大步上前,一把将他揽住,狠狠抱了一下,又推开他上下打量,浓眉却渐渐拧紧,“好小子!长高了!可怎么……”他看着魏越瘦弱的身形,后面的话堵在了喉咙里,心头涌起一阵酸涩,“怎么瘦成这样?吃了多少苦?舅母呢?续弟呢?”

一连串的问题砸过来,魏越眼神闪躲,只是含混地低声道:“仲兄……我……娘和阿续……都还好……在云中姨母家……”

李肃在一旁看着这兄弟重逢的一幕,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适时插话道:“二郎,人我可给你找到了。你们兄弟好好叙话,我先回城复命了。”他对着吕布和魏越拱了拱手。

吕布这才想起李肃还在,连忙松开魏越,对着李肃郑重抱拳,“李兄!多谢了!这份情,我吕布记下了!”他语气恳切,再无半分往日的桀骜疏离。几次三番的倾力相助,李肃的诚意,吕布这个直肠子终于真切地感受到了。

李肃眼中笑意更深,他点点头:“二郎客气了,举手之劳。你们兄弟团聚要紧,告辞!”说罢翻身上马,带着随从离去。

亭舍外,只剩下吕布和魏越两人。寒风卷过空旷的荒地,呜呜作响。

吕布一把拉住魏越,急切地问:“你怎么没和舅母和阿续在一起,一个人跑到这鬼地方当亭卒?还弄成这副鬼样子?”他越说越急,声音也高了起来,“是不是受了欺负了?”

魏越的身体猛地一颤,被吕布抓住的手臂肌肉瞬间绷紧。他低着头,牙齿死死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

吕布焦躁地盯着魏越,他能感觉到魏越的身体里压抑着一股火。

终于,魏越猛地抬起头,“仲兄……”魏越的声音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令人心悸的颤抖,“是……是郡督邮……隋兴那个畜生!”

“郡督邮?”吕布眼中凶光暴涨,“他干了什么?!”

魏越艰难地喘息了几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才从牙缝里迸出破碎的句子:“他……他巡县至稒阳……当街……当街出言……侮辱我娘……”后面那些污秽不堪的字眼,魏越终究没能说出口。

“狗娘养的畜生!”吕布的咆哮如同受伤的凶兽,震得四周荒野嗡嗡作响,“老子宰了他!!”吕布胸膛剧烈起伏,狂暴的杀意几乎要破体而出。

“仲兄!”魏越扑上来,死死抱住吕布持刀的手臂,“我……我就是怕连累你和大兄,才没敢去找你们!我……我想自己报仇!我回来就是想……”

“放屁!”吕布怒吼着打断他,一把甩开魏越,双目喷火,“什么叫连累?!我们是一家人!舅母受辱,就是我们兄弟受辱!”他喘着粗气,看着魏越苍白的脸,心中又是暴怒又是心疼,一把将他拽了过来,语气不容置疑:“先跟我回石门障!隋兴的狗头,老子要定了!等大兄回来,咱们就去云中,把舅母和阿续也接过来!有我们兄弟在,看谁还敢欺负你们!”

吕布一把将魏越扶上枣红马,他解下自己厚实的皮袄,不由分说地裹在魏越身上,然后翻身上马,坐在魏越身后,将他护在怀中。

“驾!”

一声断喝,枣红马长嘶一声,撒开四蹄,驮着兄弟二人,朝着石门障的方向疾驰而去。

温馨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书目,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
开启瀑布流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