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城,某家不起眼旅馆的顶层阁楼。
这里是艾琳·坎贝尔的“安全屋”,也更像是她的牢笼。
内战结束的讯息像迟来的风暴,直到数天前才因为旅馆宾客们的喧哗,偶然吹进这间密不透风的阁楼。
艾琳在狭窄的空间里焦躁地来回踱步,靴子踩在陈旧的木地板上发出“咯吱”的轻响。
每一道声音,都仿佛一柄利剑刺在了她的心口上。
当她在暮色行省对抗混沌,并与裁判庭周旋之时,她身后的坎贝尔公国却爆发了内战。
她的两位兄长兵戎相见。
而更让她难以置信的是,自己居然被蒙在鼓里,直到现在才听见了风声!
整个内战期间,她几乎离开了她的军队,一直是她最忠诚的骑士特蕾莎,戴着科林殿下制作的炼金面具在扮演她的角色,以她的身份活动在黄昏城,并处理着外界的一切事务。
她被保护得太好了…
好到像一个局外人。
“不行…”艾琳猛地停下脚步,翠绿的眼眸中闪动着坚决,“我必须回去!”
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坎贝尔家族的血脉手足相残,无论如何她也得回去阻止他们!
说罢,她抓起搭在椅背上的“传颂之光”,转身就向阁楼的木门走去。而也就在这时,一道披着斗篷的身影挡住了她的去路。
莎拉环抱着双臂,平静地靠在门框上,兜帽的阴影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在黑暗中依旧明亮的眼睛。
“您不能走,殿下。”
“让开,莎拉!我很尊重你和科林殿下,但这是我的家事!我必须回去!”艾琳的声音平静而冷彻,听不出一丝多余的感情。
然而从那克制的轻颤中,莎拉却能清晰地听到,她心中那团快要遏制不住的悲伤和怒火。
虽然超凡之力不如艾琳,但莎拉并没有退缩。魔王之所以将她留在这里,就是为了这一刻。
她任由艾琳的怒火在压抑的阁楼中燃烧了几秒,然后才平静地抬起眼,看向她反问道。
“殿下,我只问您一个问题。您想让您手中的‘传颂之光’,沾上坎贝尔人的血吗?”
这话如同一盆冷水,瞬间浇灭了艾琳的冲动。
她僵在了原地,瞪大眼睛看着莎拉。
“你在说什么?我…我不是回去参战!我是去阻止他们!”她不自觉地握紧了手中的剑柄,仿佛是为了坚定心中的决心,也仿佛是为了扼制肩膀的颤抖。
看到她的反应,莎拉却只是淡淡笑了笑。
“阻止?恕我直言,艾琳殿下,您太天真了。”
看着那双睁大的眼睛,她走出了门框之下的阴影,来到了这位勇者小姐的面前。
直视着那双翠绿色的眸子,莎拉毫不客气地说道。
“这不是骑士间的决斗,而是决定坎贝尔公国未来命运的浪潮。它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包括身为英雄的您。”
“任何试图阻拦它的人都会被撕成碎片。您唯一的选择只有站在其中一方,被浩荡的洪水淹没,或者去将另一方吞没。”
“如果你已经做好了面对这一切的准备,科林殿下不会阻拦你决定自己以及坎贝尔公国的命运。放手去做吧,你也是坎贝尔人,你有这个权力。”
这是魔王的原话。
老实说,莎拉心中其实是有点儿嫉妒的,但她并不会因为个人感情而妨碍魔王的计划。
她倒是希望艾琳能一意孤行下去。
然而很遗憾,这家伙意外地听劝。
而且是个聪明人。
这位勇者小姐不但听懂了“科林殿下”留给她的话,还听到了他并没有提及的话外之音——
一旦传颂之光在这场耻辱的战争中对准自己的子民,它的传说必将蒙上耻辱的污点。
无论她最终选择与谁站在一起,她都会亲手毁掉坎贝尔人心中最后一片神圣的净土。
或许,这也是她的兄长没有叫她回去、而特蕾莎也配合所有人瞒着自己的真正原因…
想通了一切的艾琳就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重重地后退了两步,背靠在了冰冷的墙上。
“传颂之光”从她无力的手中滑落,剑鞘砸在地板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有那么一瞬间,她真希望当初她的父亲选择的人不是自己,而是她尊敬的兄长。
如果这把剑在爱德华的手中,或许就不会有这场惨剧。
但也或许,一切都只是她的美好愿景。
这场内战最终还是会爆发,只不过会以另一种形式展开,坎贝尔人最终还是得支付成长的代价。
“难道…我只能在这里干等着?”艾琳的声音略微有些沙哑,她抱住了自己的膝盖。
自打成为钻石级的骑士,她从未感觉自己的力量如此衰弱,空有一身超凡之力却什么也做不了。
莎拉轻轻摇了摇头,向她走了过去,从地上捡起了那把寄宿着坎贝尔人心中一切荣光的宝剑,将它还到了艾琳的手上。
“您并非是在徒劳的等待,您为公国保住了北境救援军的胜利果实,牵制了裁判庭,并且向王国宣告了公国在暮色行省的存在——你们并没有因为德里克伯爵的背叛而一蹶不振,你们仍然站在博弈的擂台上,还没有倒下,甚至比之前更加的顽强。”
“不出意外,这场内战已经进入了尾声,您的兄长与科林殿下已经收拾完残局。而在这场内战中死去的坎贝尔人,他们的血也不会白流,那些隔岸观火的小丑终将付出应有的代价。”
其实她已经知道了内战的结局,但她不能表现得自己什么都知道,而这也是魔王对她的教导。
有些东西不适合让艾琳知道。
至少现在不适合。
艾琳闻言微微一愣,刚想追问莎拉那句“血不会白流”背后的深意,阁楼的木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有节奏的敲击声。
莎拉起身侧立。
“请进。”
门被推开。
走进来的那位骑士,正是“艾琳·坎贝尔”——或者说顶着艾琳面容的特蕾莎小姐。
特蕾莎迅速关上门,转头的瞬间,几乎一眼就看到了阁楼内气氛的凝滞。
只见艾琳殿下正失魂落魄地靠坐在墙边,而科林殿下的侍卫莎拉小姐则一脸冷漠地站在她面前。
特蕾莎心中一紧,立刻向莎拉投去了询问的目光。
‘你对我的殿下做了什么?!’
莎拉察觉到了她的视线,微微颔首,同样用眼神回应了她的询问。
‘艾琳殿下已经知道了内战的事情。’
特蕾莎先是一愣,随后很快读出了莎拉眼神中的意味儿。
在门口站立了许久,她的脸上起初露出了忐忑不安的表情,但很快便长出了一口气,反而放松了下来。
终于不用再瞒着殿下了。
在过去的近一个月里,特蕾莎几乎每天都承受着内心的煎熬,怀揣着将殿下蒙在鼓里的愧疚,以她的面目在黄昏城活动。
这种负罪感几乎要将她压垮。
如今艾琳知道了一切,她终于不用再把秘密装在心里。
而且事情发展到了这一步,一切都已尘埃落定,她们也确实没有必要再瞒下去了…
特蕾莎走到艾琳面前,单膝跪下。
她抬手在耳后轻轻一扯,完美无瑕的脸庞如水波般散去,露出了属于她自己的那张忠诚而略带疲惫的脸。
“殿下,请惩罚我的隐瞒之罪。”特蕾莎低头道。
“特蕾莎…我不会惩罚你,但你需要告诉我实话,”克制着声音中的颤抖,艾琳用沙哑的声音说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一开始就知道了,”特蕾莎低声说道,“狮心骑士团的团长来试探过您…或者说我。他们希望我们站在德里克伯爵的那边,然而我拒绝了他们毫无道理的要求。北境救援军不会参与这场内战,我们就在黄昏城,哪里也不去。”
艾琳轻轻点头。
“那,现在呢?”
“我正打算向您禀报,”特蕾莎仍旧低着头,恭敬说道,“如今内战已经结束,韦斯利爵士率领的正规军攻陷了格兰斯顿堡,所有背叛公国的贵族均已被抓捕,并被我们的陛下打入地牢…”
特蕾莎将自己知道的东西都告诉了艾琳。
包括这场内战开始的原因,以及她通过后勤系统的军官,了解到的关于后方的一些事情。
艾琳深吸了一口冰凉的空气,从胸中缓缓吐出,随后问出了她最关心的另一个问题。
“杰洛克呢?我的哥哥…爱德华他…有对杰洛克做什么吗?他有没有…”
她不敢说出那个词。
迎着艾琳不安的目光,特蕾莎轻轻摇了摇头。
“大公陛下没有宽恕他的罪行。”
艾琳的脸色变得惨白。
停顿了两秒,特蕾莎继续说道。
“…但是,陛下也没有处决他,而是将杰洛克殿下流放到了远离公国海岸线的某处海岛。那里有一座城堡和修道院,他将在那里度过余生。”
在奥斯大陆,这是仁慈的君主在赢下内战之后的标准流程,强迫对手在神像以及神职人员的见证下发誓永不还俗,然后流放到海外或者山上的修道院里。
一般而言,这等同于政治上的死亡。
“呼…”
艾琳悬着的心脏总算落回了胸腔,直起的身子重新靠回了墙上。而莎拉则是头疼地按了按眉心,一脸无力吐槽的模样。
这家伙就不能一句话把事情说完吗?
调戏自己的主人有意思…么?
莎拉陷入了思考。
特蕾莎显然毫无自觉,压根儿不知道自己刚才那停顿的两秒,给艾琳带来了什么。
“活着就好…”缓过劲来的艾琳喃喃自语,食指在胸前画着十字,虔诚地祈祷,“圣西斯在上,感谢您感化了我的兄长…”
他们的父亲死了,但母亲还活着。
她的母亲才刚刚从丈夫离世的阴影中走出来,如今若是再失去一个儿子,她真担心她会追随父亲而去…
看着这个虔诚祈祷的勇者,莎拉嘴里轻轻“啧”了一声。在她看来分明是魔王感化了她的兄长,感谢圣西斯是什么意思?
和祂有关系吗?
所以她才讨厌这女人!
并没有注意到兜帽下那双饱含敌意的眼神,艾琳祷告了约莫半分钟那么久,总算是冷静了下来。
不过,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困惑。
她无法理解,她的二哥杰洛克为什么会背叛她的大哥,他们的感情明明那么要好。
而且以她对二哥的了解,他是个比她更加虔诚且高尚的骑士,绝不会为了个人的野心而陷于不义。
虽然许多时候他的确固执了点,但她完全无法想象,他会因此与兄长兵戎相见。
“特蕾莎,我不明白,杰洛克他为什么要背叛爱德华?我到现在都无法完全接受…就在过去的一个月里,竟然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特蕾莎张了张嘴,似乎不知该如何解释这复杂的缘由。毕竟她也只是一名骑士而已,会知道这些完全是因为这几个月她都在以艾琳的身份活动,而她本人并没有深度参与到宫廷事务当中。
也就在两人都陷入迷茫的时候,一道平静的声音从艾琳身旁不远处响起,打断了后者纷乱的思绪。
“这并不难理解,殿下。”
艾琳抬起头,认真地看向了莎拉。
“你知道些什么吗?”
这个总是跟在科林先生身后的神秘侍卫帮了她许多忙,她也一直都很信赖这位女士,就像她信赖着科林殿下一样。
放下了抱在怀中的双臂,莎拉走到了阁楼的小窗前,将目光投向了不远处教堂的钟楼。
“直到最后,杰洛克也没有将手中的剑对准他的兄长,这场叛乱如果是他挑起的,不会以这样的结局收场。”
“你的意思是…”
“他并不无辜,但他同样是被裹挟的人。格兰斯顿堡的伯爵利用了他的天真,无论他是想通过手中的筹码向他的兄长施压,还是达到另外的目的,站在他背后的人都推了他一把。”
“你是说有人裹挟了他?”特蕾莎皱起了眉头,旋即继续问道,“可那个人会是谁?”
“还能有谁?送到前线的雷鸣城日报上不都写了吗?”
莎拉转过身,眼中带着一丝怜悯,看着屏住呼吸的艾琳继续说道,“那些恐惧着改变的旧贵族们,自发地聚集在了杰洛克的周围,形成了以德里克伯爵为首的北方封臣集团。他们用荣耀和正统为名煽动了杰洛克麾下的骑士们,然后战争机器就自己动了起来。”
特蕾莎咽了口唾沫。
“所以幕后黑手是伯爵…”
“是,也不是。”
莎拉轻轻点头,又轻轻地摇头。
“仅仅一个伯爵,是无法对抗公爵的,因为没有人能许诺他更高的利益,而失败的风险又是他无法承担的。”
答案呼之欲出。
莎拉停顿了两秒,看着那个震惊于国王之邪恶的勇者小姐,抛出了那最后也最残忍的部分真相。
“能够收买伯爵的人,当然是另一个国王。”
沉默持续了良久。
特蕾莎叹息一声,在胸前画了个十字,轻声道出了艾琳直到最后也不忍说出口的那句话。
“这简直…比魔王还要残暴。”
莎拉:“…”
魔王到底怎么你了?
被拘束在阁楼中的骑士正哀叹着公国的不幸,而此刻的雷鸣城却已陷入了一片欢腾的海洋。
通往市政厅的主干道上,胸前佩戴着勋章的士兵,正列着整齐的方队从街道上走过。
围观的人群夹在道路两侧,摩肩接踵。
他们或吹着口哨,或伸着脖子张望,或大声呼喊着熟悉的名字…在那群籍籍无名的英雄之中,寻找着他们的邻居和朋友。
拎着花篮的少女们,将新鲜采摘的花瓣抛向了空中。牧师将圣水洒在地上,为出征归来的士兵祈福。
一场盛大的庆典正在进行。
之前有人建议过爱德华,慎重考虑公国内部平民与贵族们日趋紧张的关系,低调地处理这次胜利。
然而自打这位大公陛下从格兰斯顿堡回来,他便一改之前的态度,不但要办这场庆典,还要大操大办,最好要办得比击败魔王时的那场庆典还要盛大!
公国仅有的三位伯爵都跌下了马,已经没有人能阻止这位锐意进取的陛下了。
他似乎铁了心的要与那些支持他打赢这场内战的新兴贵族以及平民们站在一起。
于是当天早晨,雷鸣城的所有报纸上都映着一行加粗的标题——
“英明的大公陛下挫败了北方封臣颠覆公国的阴谋!”
而在那沸腾的人群中,除了官方统一的口径之外,还点缀着来自民间的五花八门的声音。
“那些该死的莱恩王国贵族!我就知道是他们在背后挑唆!”
“真没想到,德里克伯爵那样的老牌贵族居然会忘记古老的荣耀,勾结王国的势力来对付我们自己人!”
人们愤怒地议论着。
这些贵族们嘴上说着雷鸣城的市民将灵魂出卖给了恶魔,但很明显他们自己才是真正的背叛者!
他们背叛了古老的誓言,也背叛了他们的祖国。
坎贝尔公国虽然很久以前就独立于王国之外,获得了包括外交在内的诸多自主的权力,只是名义上他们的公爵仍然效忠于国王…然而“国家”这个概念,却是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烙印在每一个平民的心中。
他们逐渐意识到,个人的荣辱、工厂的订单、餐桌上的面包…所有这一切都与公国的命运紧密相连。
如果他们不能团结一致对抗那些敌视他们的力量,国外的贵族就将联合内部的贵族,将他们流血流汗积累的一切抢走!
随着“国家”概念诞生的,还有“阶层”的概念。
不过这时的平民阶层还没有被无数个标签分化,只是与贵族相对的另一个阶层。
农奴、自由农、工人、工商业者、吟游诗人乃至工厂主,他们都属于这个范畴。
甚至有一些站在平民一边的王室成员,也被他们视作自己人。
毕竟,在奥斯大陆的惯例中,自由市多为王室或者大贵族的直辖地产。那里居住着逃离贵族领地的“无主之民”,他们靠手艺与贸易生活,形成各个职业行会,不受封建领主约束。
在很长的一段时期里,行会是领主的主要税源。
对于这种城市,有时是国王直接任命市长,有时则会让各个行会来推举自己的市长,而国王则在此基础上任命一名总督传达王室的旨意。
雷鸣城便属于后者。
而此刻,雷鸣城的总督歌德·威尔逊,正代表他尊敬的爱德华陛下,站在市政厅面向广场的露台上。
“诸位市民,诸位同胞!从前线归来的士兵,还有那些在后方支援着前线的工人们!今天,是我们雷鸣城的胜利日!让我们为胜利欢呼吧,我们在冬日挫败了恶魔们的阴谋!我们守护了我们的公国!”
广场上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与欢呼。
总督抬起了手,面带微笑,示意众人安静。
等到那欢呼的声音稍作停歇之后,他清了清嗓子,用庄重的语气继续开口说道。
“这场胜利不仅属于坎贝尔,也属于每一个为公国付出过血与汗的人们!尤其是我们雷鸣城的市民们,王室向你们致敬,没有你们的支持,我们绝对挫败不了团结一致的北方叛徒。”
“然而…胜利不意味着停滞。为了让我们的雷鸣城更强大,大公陛下说,我们的改革必须继续。如果我们不能用自己的肩膀撑起这片天空,就会有人以此为名要我们跪下去。”
人群渐渐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在等待着总督的声音,他们需要知道他们的敌人是谁,以及接下来又该将枪口对准谁。
不过这一次,总督并没有说敌人的事情,而是罕见地将目光放在了陛下之前一直有意回避的问题上——
“雷鸣城,将扩大议会的规模!现在不只是各个行会推举的人选,雷鸣城的每一个街区都必须至少有一名市议员,代表该地区的市民,参加例行的周会和月度会议。至于具体的数额,由该街道的税收与人口来决定…大公陛下宣布,任何连续六个月为公国缴纳过一银镑以上税款的市民,都有资格参与市议员的推举!”
广场里掀起一阵喧哗。
一银镑!
这对努力工作的人们来说并非遥不可及!
各个行会的行长以及利益相关者们显然有些猝不及防。
他们怎么也没想到,他们刚刚支持了大公的债券,大公转头就把他们当夜壶了,直接扩招议员稀释了他们的权力。
不合适吧?
只可惜他们的声音太小,在广场上显得微不足道,那点错愕很快被淹没在了欢呼的声浪中。
自打雷鸣城的纺织厂打败了纺织工们的小作坊之后,行会的力量已经微乎其微了,许多行会甚至沦为了金主们的傀儡。
这并不是奥斯历1054年才发生的事情,而是早在亚伦·坎贝尔大公还在的时候就已经存在了。
譬如安第斯家族,就是许多行会背后的主人。
市政厅外的“特等席”上,一些银行家将目光投向了安第斯。
他们知道这家伙是爱德华的幕僚,也是被动蛋糕最多的人,他们希望从他那儿得到些解释,或者哪怕是一点安慰也好。
对于那一双双看向自己的目光,安第斯却像是早有准备一样,用很轻的声音说道。
“请相信我们的陛下,他为我们准备了别的蛋糕,但有些东西我们必须让出来…这是为了我们所有人好。”
他是个聪明人,很清楚自己的位置。
奥斯历1054年是平民与贵族命运的转折点,但并不是安第斯家族命运的转折点。
爱德华需要一批新兴贵族来替代传统贵族的生态位,但如果他们妄图成为足以挑战王室权威的伯爵,那他们绝对是下一批将要死去的人。
顿了顿,安第斯继续说道。
“而且你们也别觉得自己有多无辜,你们也并不是一直坚定的站在大公陛下旁边不是吗?陛下没提‘银镑’的事情,但不代表他不知道…他让我告诉你们,这件事一笔勾销了,是你们欠他的。”
如果不是科林公国和古塔夫王国的支持,雷鸣城的经济改革最后肯定不会这么顺利。
哪怕靠着大公的行政手段最终仍然能得以实施,推动这件事情的人也必定会付出不小的代价。
众银行家的脸上都露出了难看的表情,然而也许是因为自知理亏,他们最终还是选择咽下了这口气。
其实在看到了银镑的发行成功之后,不少人已经后悔了。如果安第斯再开一次会,当初不愿签的那份协议,他们肯定都抢着签了…
“该死,你为什么这么淡定?利益受损最多的人明明是你,你就一点儿都不着急吗?”一名银行家忍不住问道。
“我不是说了吗,爱德华陛下为我准备了别的东西。”
“是什么?”
面对一众同行们刺探的视线,安第斯笑而不语。
他当然不会说,就在昨天晚上爱德华找到他,和他谈到了成立“银监会”的事情。
很快,他就是他们的顶头上司了…
市政厅露台上的演讲还在继续。
威尔逊提高了音量,压过声浪,冲着喧嚣的人群大声说道。
“…而你们,推举出的市议员,将有义务对所在街区的每一名公民负责!不只是那些缴纳税款的人!”
总督露出一个幽默的微笑,继续说道。
“另外,都听好了!别再把你们的委屈都寄到总督府了!我们的大公真看不过来,我也看不过来那么多信!当然,如果你们的议员不干活那另当别论。我们总得知道他们到底收了谁的钱,以及…为什么没有我陛下的那一份?”
人群爆发出一阵善意的哄堂大笑。
他们都知道大公陛下不缺那点钱,反正银镑就是用他的王冠印出来的,需要多少再印就是了。
有人吹起了响亮的口哨,广场上掌声雷动。
而在这片欢乐的海洋中,工厂主霍勒斯却觉得一阵头晕目眩,脸色瞬间变得难看。
以前的议员都是各个行会的头面人物,收买起来简直不要太容易,而这也是为什么西南沼泽虫子们都知道他们是一群吉祥物。
那些蜥蜴人显然还不够有见识,理解不了人与人之间复杂的社交关系,以及藏在生态位中的人情。
他哪里需要花钱收买?
他们彼此之间都在生意场上有着千丝万缕的利益关联,他只需要给上游向他供应羊毛的行会打个招呼,他们就能行动起来,让那个该死的“六号法案”永远通过不了。
然而现在,公爵大人又一次下放了他手中的权力。
霍勒斯的心在滴血,怎么继那个“不谙世事”的艾琳之后,英明神武的爱德华陛下也将灵魂出卖给了恶魔?
圣西斯在上,坎贝尔公国到底有多少恶魔!
他的经营成本真是越来越高了!
“这门槛也太低了…”他绝望地呻吟着,声音却被淹没在欢呼的声浪中,“一银镑能对我们的公国有什么贡献?至少…也该提高到五银镑吧!”
至于为什么是5银镑?
精明如他当然是计算过的,他的纺织厂只有他的经理和会计能勉强符合这个门槛。
而他控制他们也很轻松。
威尔逊总督抬起双手,示意大家安静。
喧嚣声渐渐平息,所有人都预感到了,真正的高.潮即将来临。
威尔逊深吸一口气,宣布了这场庆典上除了战争胜利之外,最重磅的第二个消息!
“大公陛下决定!扩大之后的议会的第一项议程,就是对‘六号法案’的细节,进行重新讨论和投票!”
“是时候让它和雷鸣城的市民们见面了!”
广场上出现了短暂的死寂,一张张脸上都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
无论是霍勒斯,还是霍勒斯的纺织工们,都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一时间忘记了言语。
尘封的记忆渐渐打开。
他们终于想起来了,那个由艾琳殿下提出的关于新工业区最低工资、离职赔偿以及失业金的法案。
由于其中的许多概念过于超前,以及漫长的讨论期遥遥无期,他们几乎都忘记了这件事情。
唤醒众人的是整点的钟声。
下一秒,雷动的欢呼声几乎将广场掀翻了过去!
“艾琳殿下万岁!”
“爱德华万岁!!”
“坎贝尔公国万岁!!!”
尤其是来自新工业区的工人们,他们的声音尤为激动。
一些人激动地将帽子抛向了天空,还有人激动地拥抱在了一起,遥远的议会不足以让他们发出那来自灵魂深处的呼喊,然而那份关乎他们切身利益的法案却可以让他们想起自己是坎贝尔的公民。
王室的威望,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
站在广场角落的列兵拉曼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将目光投向了那个正一脸得意看向他的“小眼镜”。
真让他猜对了…
听着那山呼海啸般的“坎贝尔万岁”,“慷慨”的霍勒斯先生发出一声绝望的哀嚎。
虽然那哀嚎声在那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显得如此微不足道,甚至被误会成了另一种欢呼,而莫名其妙挨了一记雄壮的拥抱。
“该死!这场内战到底是谁赢了!”
受不了这令人窒息的狂热,他叹息着退出了人群,消失在了狂欢的街角,破洞的衣角融入了被风吹飞的煤灰里。
“我看我还是把我的工厂关门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