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绿洲城分外压抑。
这是自教皇卡洛上任后,第一场针对市政厅官员的公开审判,整个下午绿洲城的官员和教廷神职人员都没有闲着,他们接连向圣都修书,希望卡洛能设法平息玛丽的怒火,阻止这场审判的发生。
他们不知道赫里奥特之死和玛丽是否存在直接关联,因为据当时在场的观众陈述,坐在赫里奥特身边的是一个蒙着面纱的可疑女性,他们原本怀疑这是某位贵族家的大小姐,可在后续筛查时却发现绿洲城内查无此人。
侦探们已经将这位来路不明的可疑女子视作头号嫌疑人,直到霍克庄园的失火,以及圣女玛丽的复活。
然而直到太阳落山前圣都那边却并没有传来回信。
真正让绿洲城官员们惶恐的并不是失去了赫里奥特和霍克,而是他们不能打开了公开审判的先河,一旦玛丽真的进行大规模的彻查,他们没有几个是干净的。
今天被送上断头台的是霍克,明天就可能变成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
可是…
玛丽震慑住他们的不只是圣女的名号,同时还有她曾是一个时代最强者的头衔,以他们目前掌握的私人武装,根本不足以与一位圣者抗衡,他们只能寄希望于卡洛,让他把这个麻烦给支走。
官员们相信卡洛一定会帮助他们,因为绿洲城乃至极西之地堕落至此,卡洛起到了极大的推动作用。
他们与教廷之间权与钱的交易,都是在卡洛的默许之下进行的,这便让他们更加肆无忌惮——就连生命女神的代言人都允许了此类行为,女神的怒火自然不会再降临于他们的头上。
当夜幕降临时,来自下城区的平民们排好了队伍,依次通过几天前由治安所设下的关卡,在出发前,他们嘱托好了仍留在家中的亲人和孩子,他们此行极有可能一去不返,一旦上城区的治安官们展开全城范围的搜查,他们就要躲进地下水道。
下城区的工匠们挖出了一条逃向绿洲城外的密道,以备不时之需。
每一个人都做好了战斗,乃至战死的准备。
然而当他们抵达了上城区的中心广场时,所看到的景象却极大地出乎了他们的意料,他们竟然真的看见霍克被五花大绑了起来,塞住了嘴巴,压在了断头台之下,那个昔日连正眼都不瞧上他们一眼的药贩子正面红耳赤。
监管这一切的不再是他们所熟悉的那几个官员,而是一个有些陌生,却又有些眼熟的女性。
“是艾薇玛格丽特!”
有人认出了台上威严的女性,前段时间他们经常能在报纸上看见这位年轻的帝国首相。
“不对,是圣女玛丽。”
不多时,另一个消息在人群中迅速传开,第一个提出这件事的,是一位顶着深深黑眼圈,看起来无精打采的青年,他随波逐流地待在人群之中,明明年纪轻轻,精神状态看起来却已如风中残烛。
好好的小伙子,竟然被折腾成了这副模样!
周围人见状无不惋惜,纷纷怪到了绿洲城的官员们身上。
不用想都知道是绿洲城的官员们做的——他们经常把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抓走去为他们干苦力。
玛丽的出现就如黑暗中的一座灯塔,让平民决定先站在原地听上一听。
平民大多都听过玛丽的威名,真正见过她、知道其长相的却寥寥无几,他们也都知道玛丽与猩红纪元已经是好几千前的事了,那时帝国都还未建立,一位圣者于数千年后复苏,亲自主持一场审判,这根本就是女神显灵。
又或许…
教廷还没烂到底。
他们还看见了面如死灰的绿洲城官员们,这可是相当少见的表情。
他们觉得可以先听听玛丽怎么说再做定夺。
这是一场正规的审判,待所有人到齐,玛丽打开了关于霍克的卷宗,当她开口时,绿洲城的中心广场鸦雀无声,只剩下霍克犯下的罪行在人群之间久久回荡。
操控药价,贿赂教廷人员,这些都是平民们熟知的。
然而更多的是他们不知道,以他们的身份也接触不到的罪名,这些罪名让在场不少官员们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它几乎解读了绿洲城的市政厅与教廷在这些年来是如何运作,不公正的审判,以及如何处理掉那些举报他们,喜欢提出问题的刁民。
就连混在人群里的伊森也对此印象深刻,他以前一度以为“罄竹难书”是夸张化的描述,但放在霍克身上却再合适不过了。
伊森由衷地觉得能坚持每天犯一项罪也是霍克的本事,要知道就连“每天一苹果”这种对健康有益的行为都不是所有人都能坚持下来的,可自从霍克出任绿洲城药品管理局局长后,他几年如一日,从未忘却过自己的初心。
如此持之以恒的男人,伊森相信待他被砍了脑袋,下了地狱之后也一定能闯出一片天地。
宣读持续了长达数十分钟,当玛丽合上卷宗时,人们还沉浸在霍克罪名留下的余韵之中,平民们死死地盯着被架在断头台上的霍克,似乎都在重新认识这个人。
“格雷夫先生,请到台上来。”
玛丽的声音让平民们一愣,纷纷看向了身处人群之中穿着黑色旧式双排扣礼服的瘦高老者,他每次参加重要的活动时,都会换上这身礼服。
据说是年轻时去帝都的真理学社学习时买的,一直留到了今天。
在回到绿洲城后,格雷夫拒绝了来自上城区治安所的工作,在下城区开了一家侦探事务所,平时接不到什么大案子,就一直致力于替下城区的居民们解决邻里间的纠纷,便在平民间有了声望,人们乐于找他解决纠纷,因为格雷夫总是能找到能让双方都满意的提议,久而久之,他也成为了下城区居民们心目中衡量公平的那杆秤。
只是就连格雷夫也没想到圣女玛丽会知道他,还在众目睽睽之下喊出了他的名字。
他拄着手杖,一步步朝着处刑台走去,心中已隐隐对于接下来的发生的事有了预感。
格雷夫深吸一口气,尽量维持着体面。
“格雷夫先生,你认为依照霍克的罪名,我们该如何处置他?”
他对上了霍克哀求的眼神,霍克不停用眼神向他传递着信息,倘若这个罪人的嘴巴没有被堵住,他一定会向格雷夫许下诸多好处,对于下城区的平民们来说,那很可能是一笔超出他们想象的财富。
“无论依照极西之地的法律、教廷的戒律又或是帝国的法律,他都应当被处死。”
“那么,便由你来执行如何?”
这一回聚集在广场上的平民不再高举火把,高声催促着格雷夫行刑,他们只是静静地望着台上的格雷夫与不停挣扎着的霍克,等待这场审判的结果。
事实上昨夜的集会格雷夫也在场,当时的他混迹在人群中,没有发表任何看法,待庆祝结束后,他便一个人坐到了角落,点了一盘炸面果,还有一扎麦芽啤酒。
作为在真理学社进修过的人,他本该远离这种狂热压垮了理性的聚会,他也很清楚事态继续发展下去的后果,但他同时也见证了绿洲城的变化,见证了当石肺咳来临时,霍克和他手下们的所作所为。
正因如此,他没法在平民面前作为一个“理性”的人,冷眼直指他们的疯狂举动。
这或许不是最好的解决方式,却也可能是他们唯一的手段。
然而现在,他们似乎又多出了一项选择。
格雷夫不再继续思索下去,他来到断头台前,在人们殷切的注视下…
断头台的铡刀应声落下,鲜血飞溅,坠地的脑袋朝着远处滚去,时间仿佛于此刻静止,这一刻,甚至没有人叫好,格雷夫就像其他人一样愣在原地,这极具视觉冲击力的一幕让他们产生了强烈的不真实感。
格雷夫短暂的瞥了一眼倒在处刑台旁的无头尸体,攥紧的拳头微微发颤,他将目光移向别处,那滚落在地上的脑袋在他的眼中一闪而过,让他闭上了双眼。
他们…
竟然真的处刑了一位绿洲城的官员?
通过既有的律法,在大庭广众之下宣读了霍克的罪行?
就在人们愣神之际,又有几人在玛丽的授意下被押送上了处刑台,他们同样被五花大绑,用布团塞满了嘴巴,看着方才发生的一幕,让他们哭得几乎快要背过气去。
这是霍克的家眷。
玛丽开始了第二轮罪行的宣读。
和霍克相比,她们的罪行乏善可陈,典型的既得利益者的做派,许多人都还沉浸在霍克被砍下头颅的震惊中,玛丽就念诵完了第二批被处刑者的罪名。
“格雷夫先生,你认为依照他们的罪行,我们该如何处置他们?”
玛丽的提问将格雷夫拉回了现实。
在昨天地下酒馆的“审判”中,这些人就和霍克一样可恶,该一起被大火烧死在庄园里,人群中忽然有人高振右臂,呐喊道,“格雷夫别被他们蒙骗了,他们都是霍克的帮凶,砍了他们的脑袋!”
喊话的是昨天审判中的主持者,当时的他高举火把,点燃了所有人内心的仇恨。
然而这一次,他的煽动却没能得到任何响应。
男人难以置信地环顾四周,他不禁质问在场的所有人,“难道你们忘记那个药贩子对我们做过些什么吗?”
“霍克已经被处死了。”
格雷夫的声音虽然并不响亮,却在广场上久久回荡。
失去了脑袋的身体倒在断头台旁,霍克的脸上还残留着被处刑时的惊恐与绝望。
格雷夫沉声说道,“依照极西之地的律法,应当收缴他们的财产,依照罪名的不同,将他们关押进监牢。”
“可是…”
“拉里斯先生,如果你对此有任何异议,请到台上来。”
闻言,男人脸涨得通红,他包含怒火,却在人们的注视下不愿上前半步,“如果你认为他们也罪当处死,就由你来亲自执行如何?”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着,然而男人却反而向后退了几步,退到了人群之中,让人们成为了护住他的屏障。
“…我没有异议了。”
良久之后,男人略有不甘心地说道。
“把他们押送下去吧。”
玛丽下令道。
接着,第三批被审判者被押上了断头台。
看见这些人的长相,人群顿时议论纷纷——这是霍克家里的仆人,许多都是他们的熟面孔,其中几个年轻的女仆还是他们看着长大的。
“接下来是他们的罪行。”
玛丽揭开了属于这些人的卷宗,人们侧耳倾听,等来的却是一阵沉默。
沉默大约持续了一分钟,玛丽又问道,“格雷夫先生,依照他们的罪名,我们该如何处置他们?”
这一次,就连拉里斯也低下了脑袋,不去与台上的仆人们对视。
在昨天的“审判”中,这些人也该是被一起烧死的。
谁让他们背叛了下城区,每天都能在那些金碧辉煌的大房子里工作?
可眼下,拉里斯没法把内心的真实想法一股脑地说出来,因为就连他自己也明白,这早就和正义无关了。
“应当释放他们。”
在天彻底黑下来之前,下城区的平民们回到了各自的家中,预想中的暴乱没有到来,不过比起惊讶与询问,等他们的却是来自家人温暖的拥抱。
这让他们放松了下来。
直到热气腾腾的菜汤与硬面包被端上桌,家人们问及审判的过程时,他们才说道,“也许…我们该给玛丽大人写举报信。”
“举报信?可是之前写举报信的人都被抓走了…”
“再试一次也无妨,说不定有用呢。”
然而对于目睹了这场审判的绿洲城贵族们来说,这注定是难熬的一夜。
完成了工作的玛丽等到所有人散去,来到伊森面前时,才卸下了那副威严的表情,她长舒一口气,冲到伊森身边,“呼——!森子,我刚才真怕那个拉里斯跑到台上来把其他人也给砍了脑袋。”
她自然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可公然制止拉里斯又会让她下不来台。
好在,直到最后,拉里斯都没有靠近处刑台半步。
“艾薇还真没猜错。”
玛丽不禁对远在帝国首都,与她有着相同的长相的年轻姑娘产生了兴趣,在今天的通话中,艾薇就言之凿凿地告诉她,拉里斯绝对不会走上处刑台。
因为,当人们放下火把,真正要去审判某人的生与死时,理性就会重归高地。
艾薇一直都是如此相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