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雨一连下了三天,林砚之整理艾拉的樟木盒时,发现盒底藏着个巴掌大的铁盒,锁扣已经锈得粘在一起,像是被特意封存了很久。她用橄榄油浸了整夜,第二天清晨才勉强撬开,里面没有信笺,只有一叠泛黄的电报底稿,纸页边缘被虫蛀得发脆,字迹却依旧清晰。
最上面的一张日期是1931年11月,发电地址是港口邮局,收信人栏只写着“天文台守钟人”,内容简短得像句叹息:“船将启,星图在箱底,等你数完248圈。”
林砚之的心猛地一揪。她翻出那本日记,1931年11月的最后几页是空白的,只有最后一行画着艘小小的船,船帆上写着“冥王星”三个字,墨迹深得几乎要透纸而过。
“他收到电报了。”沈砚之的声音带着笃定,他指着铁盒角落的一张碎纸,上面有半枚模糊的邮戳,日期与电报发出的那天完全吻合,“只是他没在日记里写,大概是怕写了,就忍不住追去码头。”
铁盒底层压着张更薄的纸,像是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上面用铅笔写着串数字:“37°24'N,121°54'E”。林砚之打开地图软件输入坐标,定位赫然指向天文台后方的那片石坡——正是他们种下紫罗兰的地方。
“这是经纬度。”沈砚之调出百年前的测绘图,“1930年的石坡还没被杂草覆盖,他在这里埋过东西。”
雨停的午后,两人带着铲子往石坡走。泥土被雨水泡得松软,踩上去陷下浅浅的脚印。按坐标定位的位置,就在他们围的石篱笆内侧,林砚之刚把铲子插进土里,就触到了硬物的触感。
挖出来的是个锈迹斑斑的锡盒,比铁盒稍大些,表面印着褪色的星图,正是铜箔上的那片区域。打开的瞬间,一股潮湿的霉味混着淡淡的油墨香涌出来,里面整齐地码着三十七个小纸卷,用红绳捆成一束,每个纸卷上都标着数字,从1到37,正好对应铜箔的卷数。
“是他刻铜箔时的草稿。”林砚之展开标着“1”的纸卷,上面画满了齿轮的草图,边缘写着密密麻麻的计算式,某个角落还画了朵小小的紫罗兰,花瓣被反复涂改过,像是刻在草稿里的心事。
第37卷草稿的背面,贴着片干枯的紫罗兰花瓣,旁边写着行极小的字:“每卷铜箔藏着一句,凑齐了,便是给她的星图说明书。”
沈砚之忽然想起什么,从背包里拿出博物馆借来的铜箔复制品。将草稿上的齿轮纹路与铜箔比对,果然在每个转弯处都找到了对应的字符——不是文字,而是用星轨符号组成的密码。
“这是他自创的星码。”他翻出日记里的符号对照表,“1929年的那页写过,说要发明一种‘只有星星能看懂的语言’。”
破译的过程比想象中顺利。那些星轨符号组合起来,竟是三十七个短句,连起来像封被拆成碎片的信:
“第一卷:冥王星的光刚到地球时,我在刻第一个齿轮,想着你的名字。”
“第七卷:咖啡凉了三次,铜屑积了半碗,星图上的你还在原来的位置。”
“第二十三卷:今天看到紫罗兰开了,花瓣的弧度和星轨的拐点一模一样。”
……
最后一卷的句子最长,字迹也最潦草,像是刻完最后一刀时,蘸着铜屑写下的:“第三十七卷刻完了,艾拉,我数过,从这里到冥王星的光,要走248年。等它们抵达的那天,若你还在看星星,就抬头看看,那些闪烁的光点里,有我没说出口的‘再见’。”
林砚之的指尖抚过最后那句,纸页上似乎还留着刻刀划过的凹痕,像是百年前的心跳,透过时光传到掌心。她忽然想起艾拉信里的话:“每年花开时,就摘下最紫的那片,夹进星图里。”原来他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给这段牵挂盖邮戳——一个用铜箔卷数计数,一个用花瓣年份标记,邮戳的地址,都是彼此仰望的那片星空。
锡盒最底层还有个更小的木牌,上面刻着“1932.4.15”,是艾拉离开后的第五个月。林砚之查了那天的星历,冥王星恰好运行到当年他们共同观测过的第一个坐标,日记里那页画着个笑脸,旁边写着“今天的星轨,和她在时一样”。
“他把每个重要的日子,都刻成了木牌。”沈砚之看着木牌边缘的磨损,“这上面的包浆,是被反复摩挲过的痕迹,他大概常来这里,把木牌握在手里,像握着半封没寄出的信。”
回到市区时,博物馆打来电话,说收到个匿名包裹,里面是台老式电报机,附带的纸条上写着“艾拉后代捐赠,1948年用过的那台”。林砚之赶到时,馆长正戴着白手套调试机器,发报键按下的瞬间,发出“嘀嗒”的声响,竟与天文台座钟的节奏惊人地相似。
“1948年,艾拉用这台机器发过最后一封电报。”馆长指着附带的记录册,“内容只有一串星轨坐标,接收地址是当年的天文台,可惜那时战乱,信件都丢失了。”
沈砚之忽然提议:“我们试试用星码发一次吧。”
他在键盘上敲下星轨符号,翻译成摩斯电码,发报机的“嘀嗒”声在展厅里回荡。林砚之站在旁边,仿佛看到1948年的艾拉坐在阁楼里,手指悬在发报键上,反复确认着坐标,窗外的冥王星正亮着,像台沉默的收报机。
“收到回应了。”沈砚之忽然抬头,眼里闪着光。他调出天文台的监控画面,座钟的钟摆不知何时偏离了轨迹,在表盘上画出的弧线,恰好与发报机的电波频率重合,在屏幕上形成一道起伏的波纹,像在回应七十多年前的那封电报。
暮色降临时,他们把锡盒里的草稿和电报底稿送回天文台,放进那个刻着星图的收纳盒里。林砚之特意将第37卷草稿放在艾拉的星图旁,让那片干枯的紫罗兰花瓣,轻轻压在“再见”两个字上。
离开前,她回头望了眼座钟。钟摆的“嘀嗒”声里,似乎混着发报机的节奏,混着铜箔齿轮的旋律,混着石坡上草木生长的轻响,像无数个时光的邮戳,盖在同一段牵挂上。
车开过那盏老路灯时,林砚之看见玻璃瓶里的紫罗兰花瓣换了新的,是石坡上刚开的第一朵,紫色的花瓣在晚风中轻轻颤动。她忽然明白,所谓告别,从来不是终点。那些没说出口的话,没寄出去的信,都会被时光妥帖地收藏,化作星轨上的坐标,化作齿轮的纹路,在某个被需要的时刻,沿着光的轨迹,抵达该去的地方。
就像此刻,夜空中的冥王星依旧亮着,它的光穿过248年的距离,带着无数个“你好”与“再见”,在地球上的某个角落,落下轻轻的回响,像一个迟到了百年,却从未失效的邮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