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泄过后，留给兰尘殇的只有潮水般的疲倦。他瘫坐在公园椅上，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筋骨，只剩下一个被自我厌恶填满的躯壳。
指尖仿佛还残留着扣动扳机时的震颤，炸开的头颅反复出现在眼前，以及最后那些难民惊骇、却又写满活该的脸。
“这就是你为民的奖赏，真是可笑。”
瀚林渊的声音似乎又在耳畔响起。这一次不再是模糊的回音，而是清楚的，带着嘲弄的低语。
“就算你能将他们从侍卫的火炮中救出，他们也会为了一块发霉的面包将你抛弃。你所谓的保护，在他们的眼里，不过是廉价的，理所当然的施舍。”
“无论你是否真实，现在马上滚出我的脑海。”兰尘殇有气无力地指责，却徒劳得令人发笑。
“承认自己的身份吧，兰尘殇。”瀚林渊戏谑道，“我们才是同类，你越是向着他们，这份背叛带来的痛苦就更深刻。人类无法做到真正的共情，但同为瀚海的我们可以，我才是你真正的引路人。”
此刻的“瀚林渊”如同一个优雅而恶毒的导师，耐心地剖析着他的痛苦，“为什么要压制自己的本性？你生来如此，却要为这些人低声下气。对于这些家伙，就必须要利用手中的武器，削下他们的脑袋，令他们在恐惧中臣服！”
“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像一条被抛弃的野狗。值得吗？为了那些蛀空了的、丑陋的东西？”
凶恶的诱惑之语宛如毒液，顺着逐渐冰冷的血管流淌全身。是啊，那帮得寸进尺的难民才是帝陵真正的祸根，即使没有这次的人祸，他们日后也会慢慢的腐蚀帝陵。
自己的行为，只是提前处决了该处决的人——
“啧，真是惨烈啊。‘帝陵的利刃’，最终刀锋向内的感觉，如何？”
一个略沙哑，却异常清晰的女声突兀地插了进来，硬生生切断了兰尘殇意识中的低语。兰尘殇猛地坐起，本能先于思考，握紧烛怜直指声音来源！
只见不远处一段断裂的混凝土横梁上，坐着一个身影。她裹着一件宽大的黑色风衣，风帽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分明的下颌和一抹似笑非笑的唇角。她晃荡着双腿，姿态闲适得仿佛在观赏月景，而非置身于一片血腥的废墟坟场。
“你是谁？”兰尘殇的声音绷紧，充满了极度警惕下的危险气息。要知道他的感知是不会随着疲惫而减弱的，能够在这种情况下接近他，绝对不是普通人。
“不用看了，我和你一样都是暗魇。”女人轻巧地跳了下来，无视了那支足以将她“蒸发”的手炮，“如果真要说的话……”
“……一个路过的好心人？”她的语气玩味，“看你迷茫得快要被这片废墟同化了，过来……嗯，算是提供一点微不足道的就业指导？”
兰尘殇眯起眼睛，放在扳机上的指关节逐渐收紧。
“别用那种眼神看我，利刃。”女人在几步外站定，终于抬起头，风帽下是一双锐利得惊人的眼睛，“你觉得他们可怜？他们刚才想用唾沫和贪婪把你淹死的时候，可没觉得自己可怜。
“你觉得你错了？不，你只是终于做了一次符合这里规则的事情。帝陵不需要圣人，它需要的是生存者，和明白人。”
她带着一种近乎非人的冷静，话语冰冷得像手术刀，精确且刺痛。
“你到底想说什么？”见对方的确没有敌意，兰尘殇把烛怜收了起来。
“我想说，沉浸在自我毁灭的悲情里毫无意义。”女人的笑容收敛了，“你也能感知到，那个女孩身上的魇息非同寻常，假如说这样的对象被瀚林渊他们给挖走，你觉得会变成什么？”
兰尘殇心头猛地一凛。
掌握吞食之力的瀚林渊，不可能对这样的存在视若无睹。“她去哪儿了？”
“很遗憾，我也不知道。”
女人的回答顿时让兰尘殇火冒三丈，他再度将烛怜的枪口对准女人，缓缓压下击锤：“我没时间跟你玩猜谜游戏。”
澪忧苍白而安静的面容在他眼前一闪而过。那些难民扭曲的指控、她被逼到绝境的爆发……他从未相信过是他们口中的“无缘无故”。
“虽然我不能精确定位，但我可以肯定的告诉你，澪忧还在辰空。”女人小心翼翼地拨开烛怜，“虽然她的力量很强，可终归不精通，跑不了太远的。”
兰尘殇死死盯着眼前的神秘女人。她身上散发着一种危险而不可信的气息，但她带来的信息，关于澪忧，关于瀚林渊，都像钩子一样抓住了他。
重要的是，他不能放任澪忧落入瀚林渊手中。
“名字。”他简短地吐出两个字。
女人嘴角重新勾起那抹玩味的弧度：“璃。你可以叫我璃，希望你的速度，能和你的枪一样快。”
……
“兰尘殇！”
这一次的呼喊宛如清晨的鸣铃把兰尘殇给震醒。他猛地倒抽一口冷气，像是溺水者浮出水面大口地喘着粗气。
“我还以为你死在这个椅子上了。”见兰尘殇清醒过来，雨觞才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这才几天没见，怎么憔悴成这样了？”
“说来话长。”
在短暂的沉默后，他沙哑地开口，将之前发生的一切一一道出。
伙计们的惨死、难民的背叛与哄抢、那些嗜血的要求、以及他最终的杀戮——碎片化地、却无比沉重地倾诉而出。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艰难地抠出来，带着血和铁锈的味道。
讲完这一切后，荒芜的街道陷入长久的死寂。
良久，雨觞叹了口气，从腰间解下水囊递给兰尘殇：“原来你和我一样，都会被这种问题给困扰啊。”
“我本来以为，成为利刃之后只要保障帝陵人的安全就可以了。”兰尘殇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结果到头来，我还是个见识浅薄的小屁孩。”
他用力攥紧了水囊，紧紧地抿着唇。
“你应该知道，过去的我为了复仇杀了很多人对吧。”雨觞的声音很平静，“那时我就在想，他们当中是不是有人罪不致死，自己下手是否重了点。”
“最后我发现，他们都该死。”雨觞的语气骤然变冷，“他们吃着我父亲的人血馒头，凭什么只能让我受苦他们享乐。即使这件事情过了很久，我依旧会在睡梦中看到死者的面容，但也从中明白了一个道理——”
他看着兰尘殇，眼神锐利如刀：“人是不可能面面俱到的，更不可能满足所有人的期望。尤其是对无可救药之人的过度仁慈，更是会害死你自己，和你真正想保护的人。”
兰尘殇怔住了。
“你保护的不是具体某个人，兰尘殇。你保护的是‘秩序’，是‘生路’。而当那些人自己选择了堵塞生路、践踏秩序时，他们就不再是你承诺要保护的对象了。清除阻碍，不是罪过，而是……必要的残酷。”
“你只是做了在那种情况下，唯一能让你活下去，并且让你不至于彻底迷失自我的选择。哪怕这个选择染满了血。话又说回来，在帝陵，谁的手又是干净的呢？”
雨觞的声音充满了力量，与其说是宽恕，更像是一种属于他的更深层次的理解和开释。
一直紧绷的心弦，仿佛忽然松弛了一丝。许久，兰尘殇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虽依旧疲惫，但眼中的混乱已渐渐消散：“我觉得你来当这个利刃更加合适。”
“得了吧，你知道我跟八部众有过节，接替你不就等于黄鼠狼给鸡拜年吗？”
调侃完后，兰尘殇转移话题，问道：“有件事需要你帮忙，帮我追查一个在辰空游荡的女孩。特征是黑色头发，盲眼。”
“找人？这个要求挺稀奇的。”雨觞有些惊讶。
“瀚林渊的特质不仅能够吞噬术式，也能吞噬暗魇的特质。这个女孩是暗魇，如果放任她游荡，很有可能会遭毒手。”兰尘殇拍了拍仍有余痛的脑袋，“除此之外，我没有别的线索了。”
“明白了。这件事交给我。正好我在调查瀚林渊手下的分布位置，一有消息，老方法联系。”
他没有多问一句“为什么”或“值不值得”，绝对的信任和默契尽在不言中。
“走吧。在你有消息之前，我也有必须要找到的人。”
两人互相对视一眼后，雨觞化作一缕黑烟消散。兰尘殇站起身，活动了一下酸痛的肢体，说：
“我来找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