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忘了,记性本来就不好。”
当早晨第一缕阳光照进房间,啻君归捏了捏鼻梁,懒懒的从床上坐起来。
“十一月三号,已经过去一个月了啊。”他瞄了眼床边的日历,神情有些恍惚。这是他在政变后回到故乡的第五天,明明大家都说回到家会有一种说不出的归属感,可过了那么久,他什么都感觉不到。
好像有什么东西被剥夺了。
洗漱完毕,他背上苗刀,往记忆里熟悉的地方走。自瀚林渊把权力分发给那几个人后,自己反而清闲了起来。如果是别的摄政者,闹出这样的动静必然要他这样的人随身保护。但那个家伙是瀚林渊,和自己一样都是从流放中杀出来的家伙,能刺杀他的,估计只有兰尘殇了。
“去铭清街转一转吧。”他忽然想到了这条街,“很久没有去了。”
记忆里的铭清街,总是沉浸在午后暖洋洋的金光中,卖糖葫芦的老人嗓门亮得能穿透半条街。茶馆里挤满了专门听说书先生讲故事的人,他们听的大多是以朔夜时代为模板的小说,诸如《血战八荒》和《龙殒平原》这种和正史八竿子打不着的故事。
每当茶馆内传出惊堂木的脆响,那些茶客们立刻就会爆发出阵阵的喝彩。聚集的人多了,自然就吸引了好奇的孩子们,他们泡在茶叶的清苦香里,靠着身高优势挤到最前听故事。
啻君归记得那时候啻离夜为了吃上糖葫芦,经过老人身边时总是死缠烂打。看着弟弟一口的烂牙,啻君归板着个脸,没好气的说:“吃吃吃,牙都烂成这样了,小心以后吃不了东西!”
“我不管我不管!”啻离夜仿佛是把他的话当耳边风,抓着他的袖子大喊着,“你肯定会给我买的,那么好吃的糖葫芦,难道你就不想吃一个吗?”
“想吃自己做,我的钱没那么多。”
“啊,求求你了好不好?”
纵使啻君归再怎么冷血,在看着弟弟圆溜的眼睛时未免心也会软下来。“来两串吧。”他从腰包里取出钱币,跟老人要了两串糖葫芦。老人笑呵呵地拿过糖葫芦,一人一个:
“君归刀子嘴豆腐心啊。”
“反正爹妈不知道,臭小子别到时候嘴瓢说出去就好。”他把自己手上的那份也塞给了啻离夜。
“哥哥不吃吗?”啻离夜不解地问。
“不喜欢吃。”他别过脸去,“你花了我的钱,我还没来得及跟你算账。”
“嘿嘿,既然哥哥不吃,那我两个都吃了。”
见啻君归真的不要回自己的那份,啻离夜笑呵呵的吃了起来。看着弟弟满足的样子,啻君归的嘴角微微扬起,露出一个不易察觉的笑容。对于他而言,能用两串糖葫芦换到弟弟灿烂的笑,怎么说也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书接上回,八颅将军与韵风到了函谷关口,便遇到了八万敌军的埋伏。韵风哪里见过这般阵仗,颤抖着问:‘师父,吾等该如何应对?’八颅不言,只是拔出自己的刀……”
走累的啻君归带着弟弟来到就近的茶馆,刚一落座就听到说书先生在讲《龙殒平原》的第三章。根据八部众的记载,这是韵风第一次遭遇埋伏战,也是他成功发动“天罡”的成名战。
“客官,这是您要的烧饼和茶。”小二端来了他最喜欢的豆沙饼和铁观音。刚把茶倒好,啻离夜便一手抓了过去,吹了两口一饮而尽。
“哦咳咳!”不知是因为烫还是别的,啻离夜剧烈地咳嗽起来,五官紧缩,“好苦,真难喝!”
“你这小屁孩还是不要喝茶了吧。”啻君归笑着拿回杯子,给自己重新倒了一杯茶,“这是大人的饮品,你还是乖乖喝小甜水吧。”
“哼,等我长大了,我喝这个肯定喝得比你多!”啻离夜不服气,双手叉腰道。
“就你?算了吧。”啻君归侧过身,使坏地往啻离夜的屁股上轻轻地拍了两下。啻离夜喊着“哥哥坏蛋”,一溜烟就钻进了拥挤的人群里。
如今,一切都不在了。
头顶上的那阵暖阳仿佛生了锈,只剩下看不到头的阴霾,沉甸甸地压在他的眼帘上。记忆里门庭若市的店铺,如今大多都用厚木板钉死了门窗,用以招揽顾客的雕花招牌,也已布满了尘垢,仿佛风一吹就会砸到地上。
他看着仅存的几家杂货铺,里面的货架东倒西歪,像是被洗劫过。躲在柜台深处的老板探出半个脑袋,警惕的看着外面这个背着长刀的年轻人。他们就像是受惊的土拨鼠,疲惫却又不敢放松。
是把自己当成准备抢劫的人了吗?
啻君归摇了摇头,继续往前走。路上还有行人,但个个缩颈含胸,步履匆匆。就算不小心擦到了啻君归,他们也会迅速的避开目光,仿佛多看一秒都会招来灾祸。
恐怖的窒息感笼罩在了啻君归的心头,他仿佛踩在了无数的被打碎的玻璃上,每踏出一步,回忆中的美好就破裂一分,直到什么都不剩下。
“滚!这里不是你撒泼的地方!”
粗暴的呵斥像鞭子一样抽破了死寂。啻君归循声望去,只见街口的尽头处站着几名穿着制式机动甲胄的宪兵。他们站在简陋的路障旁,挥动着长刀驱赶着一群衣不蔽体的难民。
“大人行行好,给口吃的好吧……”一个妇人抱着宪兵的大腿,双手被倒钩刮得鲜血淋漓,“孩子快不行了,给一口就能活……”
“跟我有什么关系?”宪兵用刀背狠狠地砸在妇人的脑袋上。对方发出一声微弱得哀嚎,倒在地上不再动弹,襁褓中的婴儿发出微弱的、猫叫似的哭声。
“我们说了,这里不让待就是不让待。”看着逐渐漫到脚下的鲜血,宪兵收起军刀,对着剩下的难民指了指旁边,“你们要待着也可以,跟他们一样。”
顺着对方的手指着的方向看,在粗壮的铁杆上,赫然挂着三具尸体。他们的面容扭曲变形,却依旧维持着临死前的痛苦,躯体也在长时间的风化下变得瘦弱,宛如破烂的玩偶。
那是赤裸裸的恐吓,将剩下的难民们吓得胃部抽搐,一个受不了的还呕了出来。
……
“哥哥,你看那些侍卫们的武器好霸气啊。”看着巡游的队伍,年幼的啻离夜两眼发光,“我以后也想成为他们那样的人!”
“只要你努力,就可以。”啻君归揉了揉他的脑袋。
“不过为什么他们不用火枪呢?”啻离夜话锋一转,“我在书上看过,只要往枪里面装一些黑火药,然后‘砰’的一声,敌人隔老远就倒下了。”
“那种东西和弓矢没什么差别,只要速度够快,他们连枪都开不出来。”
“哼,如果我根据火枪的威力设计出能挡住的甲胄,就算刀再利也砍不穿!”
“你小子,怎么什么都跟你哥唱反调……”
当初他们讨论的东西,如今真切的在武力上落实了。如果看到这样被使用,不知啻离夜又会想什么……
“只要让啻离夜改进机动甲胄,剔除弱点,我就不会伤害他。”那时的瀚林渊曾这样和他许诺,“他这种科研人员,无论是对我们还是八部众,都是炙手可热的人才。”
不知道弟弟现在过得怎么样了。
他强迫自己挪开视线,不再看那令人作呕的“展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