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室的空气冰冷而滞重,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消毒水的刺鼻气息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伤口感染的腐败甜腥。
惨白的无影灯光下,琴酒和伏特加并排躺在临时拼凑的担架上,像两尊被战火摧毁的冰冷雕像。
月见唯和知水祀背对着背,各自专注于眼前的伤员。
唯一的共同点,大概是担架上两人此刻都赤裸着上身——沾满血污的衣物早已被剥下,塞进了角落轰鸣运转的洗衣机里。
“腰部贯穿伤,伤口很深,”月见唯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异常清晰,冷静得像在诵读实验报告。
她戴着医用手套,指尖小心地探查着琴酒腰侧那个狰狞的创口,眉头微微蹙起,“异物是…木头碎片。创腔内嵌有大量木屑,污染严重,已有明显感染迹象。体温39.8℃,高烧。”
她一边说,一边快速在旁边的记事本上记录着关键数据,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目光下移,“左小腿外侧有一处切割伤,长约8厘米,深度约1厘米,相对表浅,未伤及主要血管神经。”她快速完成了对琴酒的初步评估。
“月见!伏特加这边!”知水祀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慌乱,他正手忙脚乱地用止血带绑住伏特加大腿根部的伤口,鲜红的血液仍不断从指缝渗出。
“他大腿中枪了!子弹还在里面!昏迷不醒,我怀疑是失血过多休克了!现在…现在该怎么办?”他额头上全是汗,一半是累的,一半是吓的。
月见唯头也没回,声音平稳地给出指令:“用手术刀在弹孔周围做十字形切口,扩大创口。动作要稳,找到子弹,用止血钳夹住取出。然后彻底清创消毒,最后分层缝合。清创和缝合的步骤,参照我给你的标准流程。”她的指令简洁、明确,不容置疑。
“好…好!我知道了!”知水祀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拿起消毒好的手术刀,手却还是有些发抖。
他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月见唯那边,这一看不要紧,他猛地倒抽一口冷气,失声惊叫:“月见!你…你在干什么?!”
只见月见唯正以一种极其贴近的姿势伏在琴酒腰侧,一手用镊子撑开伤口边缘,另一只手握着一把细长的尖头镊子,小心翼翼地探入那血肉模糊的创口深处。
她的脸颊几乎要贴上琴酒冰冷的皮肤,专注的神情在无影灯下显得格外肃穆。
“挑刺。”月见唯的回答简洁得没有一丝波澜,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他腰部的伤是被尖锐木桩之类的物体贯穿所致。木屑残留是感染和高烧的根源。不清除干净,就算缝合了伤口,败血症也会要他的命。”
镊子尖端精准地夹住一块细小的深色木屑,轻轻拔出,丢进旁边的金属托盘里,发出细微的“嗒”声。托盘里已经堆了不少染血的木屑碎片。
“但…但是…”知水祀的脸瞬间涨得通红,眼神躲闪,结结巴巴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从他这个角度看过去,月见唯和琴酒的姿势…实在太过暧昧和危险,特别是联想到琴酒的身份和他那令人胆寒的气场,即使此刻他昏迷不醒。
这画面冲击力太强,让他脑子嗡嗡作响。
“知水,”月见唯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丝不容分心的严厉,“注意你手上的操作。我们是在救命,不是在制造新的伤员。集中注意力。”她的提醒像一盆冷水,浇醒了胡思乱想的知水祀。
“哦…哦!”知水祀猛地转回头,死死盯住伏特加腿上的伤口,心脏还在怦怦狂跳。他用力闭了闭眼,开始在心里疯狂默念:“眼不见为净!眼不见为净!眼不见为净……”试图用自我催眠驱散脑中那惊悚又尴尬的画面。
时间在紧张的救治中一分一秒流逝。只有器械碰撞声、粗重的呼吸声和月见唯偶尔记录笔记的沙沙声在回荡。
“知水,”月见唯再次开口,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前让你紧急验的血型,结果出来了吗?”她一边问,手中的镊子依旧精准地探入伤口深处,寻找着最后几片顽固的木屑。
“出来了!”知水祀连忙回答,声音带着完成任务的些许轻松,但随即又凝重起来,“伏特加是O型,血源好解决。但是琴酒…”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有些古怪,“是Rh阴性血。”
月见唯的动作终于停顿了一瞬。她抬起头,墨绿色的眼瞳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深邃。“Rh阴性血?”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确认的意味。
“对!非常稀有。我们这里…根本没有这种血型的储备血包。”知水祀的声音充满了无力感。这意味着,即使清创成功,琴酒也可能因为失血过多和严重感染而死于器官衰竭。
短暂的沉默笼罩在琴酒的担架上方。月见唯的目光落在琴酒因失血和高烧而异常苍白的脸上,那紧抿的薄唇即使在昏迷中也透着一种固执的冰冷。
几秒钟后,她做出了决定。她利落地放下手中的镊子,直起身,毫不犹豫地撸起自己左臂的衣袖,露出一截白皙纤细的手臂,将手腕伸向知水祀。
“抽我的。”她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我也是Rh阴性血。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遇到同血型的人。”她的语气里听不出是感慨还是讽刺。
知水祀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她:“月见!这…这太冒险了!你刚刚才耗费了大量精力给他清创!而且输血有风险,万一…”
“没有万一。”月见唯打断他,眼神坚定,“这是目前唯一能增加他存活几率的方法。执行吧,时间不等人。”她的语气不容置疑。
知水祀看着她平静却决绝的眼神,知道再劝无用。他叹了口气,认命地从旁边消毒好的置物架上拿起一副新的输血针管和血袋。
“好吧…那你以后执行任务,千万要加倍小心,保护好自己。”他一边拆包装,一边忍不住絮叨。
消毒棉球擦过月见唯手臂内侧的皮肤,带来一丝凉意。针尖刺入血管的瞬间,她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月见,”知水祀一边缓慢地抽动针筒,看着殷红的血液顺着导管流入血袋,一边忍不住再次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地下室里显得格外清晰,“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他抬头看向月见唯。
“什么?”月见唯的目光落在渐渐充盈的血袋上,似乎在计算着输血量。
“你……为什么要救他们?”知水祀问出了心底盘旋已久的疑问,“特别是琴酒。你之前解释过,是为了组织的利益,等同于你爷爷的利益。
这个逻辑,我懂。”他顿了顿,组织着语言,“但据我所知,组织庞大,人才济济。琴酒固然是顶尖的行动组精英,是S级的金牌杀手,不可或缺。但…”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在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组织真的缺了他就不行吗?像他这样级别的杀手,组织难道没有备选?这一点,以你的聪慧,应该比我更清楚吧?”
月见唯沉默了。知水祀的话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精密运转的思维里激起了一圈涟漪。
他说得没错。组织这台庞大的机器,设计之初就考虑了冗余和备份。琴酒再强,也并非无可替代的核心齿轮。
那么,驱动她冒着巨大风险,耗费心力,甚至不惜用自己的血去救治这个冷酷杀手的底层动机,到底是什么?仅仅是为了爷爷的利益链条更加稳固?还是…某种更深层、连她自己都未曾清晰意识到的原因?
她的目光再次落在琴酒身上,落在他腰腹间那个经过她精心处理、仍显得狰狞的伤口上。
这个在组织里令人闻风丧胆的男人,此刻虚弱地躺在这里,生死悬于一线。是因为他那份即使在昏迷中也无法忽视的、如同出鞘利刃般的危险特质?
还是因为…一种面对强大生命体濒危时,医者本能的挑战欲?抑或是,在组织这个冰冷世界里,某种难以言喻的、对“同类”的微妙感知?
纷乱的思绪只在她脑中停留了短短一瞬。她迅速地将它们压下,如同关闭一个无关紧要的程序窗口。现在不是深究内心的时候。
“如果暂时想不清楚,”知水祀看着她的沉默,适时地开口,带着一丝理解,“那就先别想了。救人要紧。”他拔出了针头,用棉签迅速按住针眼。
月见唯点了点头,认可了他的说法。“嗯。血袋处理就麻烦你了。”她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静,仿佛刚才那瞬间的迷惘从未发生。她重新拿起镊子和消毒棉球,开始为琴酒腰部的伤口进行最后的清创和准备缝合。
当月见唯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走出地下室时,正午刺眼的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而下,让她不适地眯起了眼睛。
身上浓重的血腥味和消毒水味,在接触到清新空气的瞬间显得更加突兀。然而,更让她意外的是,庭院里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匹斯可正背着手,站在一棵樱花树下,仿佛在欣赏风景。
他穿着考究的深色和服,银发梳理得一丝不苟,与这满身血污的月见唯形成了极其强烈的对比。
“爷爷,您来了。”月见唯快步上前,微微躬身行礼。第一次,她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尴尬——以如此狼狈的形象面对这位掌控着她人生轨迹的老人。
“嗯。”匹斯克缓缓转过身,目光平静地扫过月见唯一身凝固的血迹和疲惫的面容,仿佛那只是沾了点灰尘。
他脸上没有任何惊讶或责备的表情,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紧接着,他那双阅尽沧桑、锐利依旧的眼睛,似乎穿透了月见唯,直接望向了地下室的方向:“琴酒在你这里?”
月见唯心中微凛,但面上不显:“您知道?”她保持着恭敬的姿态。
“今天一早,我就收到了琴酒和伏特加在执行任务后失踪的消息。”匹斯克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笃定。
“他们任务的地点,就在这一片区域。任务结束时间,是凌晨三点左右。”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月见唯身上,“你有固定的晨跑习惯,路线通常会经过这附近的小巷。”
他向前踱了一步,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或者说,是对自己判断的肯定,“我调取了这附近几个关键节点的监控录像。虽然画面模糊,时间也早,但一个身影拖着两个沉重物体移动的轮廓…还是能辨认出来的。结合你今早的‘收获’,不难推断。”
月见唯的心微微提起:“那…组织里?”
“放心。”匹斯克摆了摆手,语气带着高位者的从容,“这件事,目前只有我和爱尔兰知情。消息暂时压下了。你做得……”
他似乎在斟酌用词,最终选择了最简洁的,“…不错。”这简单的两个字,包含了太多的信息,对她能力的认可,对她判断的默许,以及对当前局面的掌控。
“是。”月见唯松了口气,垂首应道。
“好了,消息带到,我也该走了。”匹斯克的目光再次投向地下室入口,“把他们带出来吧。后续的事情,我会处理。”
“好的,爷爷。他们的伤口已经初步处理完毕,琴酒刚输过血,还在昏迷,伏特加情况稍好,但也需要静养。”月见唯简要汇报了情况。
“嗯。”匹斯克微微颔首,不再多言。
这时,知水祀也费力地从地下室钻了出来,他同样满身血污,神情疲惫不堪,脸上还带着未褪去的紧张。
他抬头看到庭院中那位气场强大的老者,尤其是对方身上那象征着地位与权势的和服时,吓得差点腿软,连忙低下头,缩着肩膀,恨不得把自己藏进地缝里。
匹斯克的目光在知水祀身上短暂停留了不到一秒。那眼神里没有探究,没有疑问,甚至连一丝轻蔑都没有,只有一种彻底的、如同看空气般的漠视。
仿佛这个满身血迹、战战兢兢的男人,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背景板。他的注意力始终在即将被带出来的两个伤员身上。
很快,在月见唯和勉强镇定的知水祀协助下,依旧昏迷的琴酒和勉强恢复一些意识的伏特加被抬了出来,安置在匹斯克带来的、停在不远处阴影里的黑色厢式车上。车门无声地关上,隔绝了内外的世界。
黑色的高级轿车无声地启动,载着组织里最危险的伤员和最高层的秘密,迅速驶离了这栋看似平静的别院。
庭院里,只剩下月见唯和知水祀,以及空气中残留的淡淡血腥味和汽车尾气的味道。阳光依旧明媚,却仿佛驱不散笼罩在两人心头的沉重阴霾。
知水祀看着远去的车尾灯,长长地、劫后余生般吐出一口浊气,整个人几乎虚脱。
月见唯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望着车辆消失的方向,墨绿色的眼瞳深处,一片沉静,无人能窥探其下涌动的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