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长乐宫时,日头已过正午。
昭元卸下钗环,换上一身素色常服,却仍觉得浑身不自在,仿佛宋亚轩那道冰冷的视线还黏在背上。
画春端来一碗冰镇的酸梅汤,她接过喝了两口,冰凉的甜酸顺着喉咙滑下,才稍稍压下心头的躁意。
“公主,江南织造的卷宗奴婢已经让人去查了,只是那边的事牵涉甚广,怕是没那么快有结果。”
画春一边为她梳理长发,一边轻声回话,“而且宋大人在那边安插了不少人手,咱们的人怕是不太好深入。”
昭元握着玉碗的手指紧了紧。
她早该想到,宋亚轩能在短短几年内权倾朝野,绝非只靠手段狠戾,必然在各处都布下了眼线。
江南织造这块肥肉,他既然护着李嵩,自然不会轻易让人窥探。
“查不到细节也无妨,先弄清楚李嵩这几年到底捞了多少好处,流民的安置款项他有没有克扣。”
昭元望着窗外廊下的缠枝莲纹,声音平静下来,“父皇虽宠我,但涉及朝政大事,从不会仅凭我一句话就定夺。宋亚轩想借我的口吹风,总得让我手里有点实在东西才行。”
画春愣了愣,随即笑道:“公主说的是。从前您不爱听这些朝堂纷争,如今看来,倒是比谁都拎得清。”
昭元自嘲地勾了勾唇角。
她哪里是拎得清,不过是被人逼到了份上。
从前她躲在父皇和宫墙筑起的温室里,以为世间事无非是赏花听曲、诗词歌赋。
可宋亚轩的出现,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一扇通往暗涌的门。
正说着,殿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宫女的惊呼和争执声。昭元皱眉:“外面怎么了?”
一个小太监连滚带爬地跑进来,脸色惨白:“公主!不好了!林小将军……林小将军在宫门外被人打了!”
“什么?”昭元猛地站起身,手边的玉碗“哐当”一声摔在地上,碎裂的瓷片溅起细小的水花,“怎么回事?谁打的他?”
“说是……说是宋大人的人。”小太监结结巴巴地回话,“林小将军气不过,带着人在宫门外理论,双方起了冲突,林小将军被打伤了胳膊……”
昭元心头火起。
林砚之是她从小一起长大的兄长,虽无血缘,却胜似亲兄妹。
昨日宝马暴毙已是警告,今日竟直接动了人,宋亚轩这是明摆着没把她和林家放在眼里!
“备车!”她抓起搭在椅背上的披风,快步向外走去,“去宫门!”
画春连忙跟上,一边跑一边劝:“公主息怒!您现在过去怕是要吃亏,宋大人的人素来蛮横,而且这事若是闹大了,传到陛下耳朵里,怕是会怪您不懂事……”
“他都骑到我头上来了,我还管什么懂不懂事!”
昭元脚步不停,凤钗在鬓间剧烈晃动,“林砚之是为了我才被牵连,我若是缩在宫里不敢露面,以后还有何脸面见他?”
凤辇一路疾行,刚到宫门口,就听见一阵嘈杂的争吵。
昭元掀帘下车,只见宫门前围了不少禁军和宫人,林砚之捂着流血的左臂,正怒视着对面一群黑衣侍卫,为首的正是昨日在宋府见过的那个亲随。
“宋亚轩呢?让他出来!”林砚之声音发颤,不知是疼的还是气的,“敢做不敢当吗?暗箭伤人算什么本事!”
那亲随面无表情,眼神冷硬如铁:“林小将军说话注意分寸。我家大人是朝廷命官,岂容你这般叫嚣?方才是你先带人动手,我等不过是自卫。”
“自卫?”林砚之冷笑,“你们平白无故拦我的路,还说我动手?我看你们就是仗着宋亚轩的势,在京城横行霸道!”
“够了!”昭元沉声开口,缓步走到两人中间。
她个子不算高,站在一群五大三粗的侍卫中间,却自有一股皇家气度。
“光天化日之下,在宫门前打斗,成何体统?”
众人见公主来了,都收敛了气焰。
那亲随上前一步,微微躬身:“见过公主。此事是林小将军不讲道理,我等……”
“我不管谁对谁错,”昭元打断他的话,目光落在林砚之受伤的胳膊上,眉头皱得更紧,“先送林小将军去太医院治伤。”
“公主,”那亲随却不肯让步,“我家大人有令,若林小将军不肯认错,今日这事怕是不能善了。”
昭元抬眼看向他,眸色渐冷:“你的意思是,要让本公主给你们大人的人认错?”
那亲随脸色微变,连忙低头:“臣不敢。只是林小将军冲撞了大人的仪仗,按律当……”
“按律?”昭元冷笑一声,声音陡然拔高,“按律,宫门之外,非诏不得私带兵器;按律,大臣侍卫不得在宫禁附近寻衅滋事。
你家大人的人条条都犯了,你倒跟我提按律?”
她自幼在皇帝身边长大,虽娇纵,却也耳濡目染了不少皇家威仪。
此刻动了真怒,语气里的压迫感竟让那亲随一时语塞。
林砚之趁机道:“阿元,不必跟他们废话,这事我去向陛下禀明……”
“不必。”昭元按住他的肩膀,转头看向那亲随,“回去告诉你家大人,林小将军是我昭元的人,今日之事,我记下了。
若他还想安安稳稳地做他的御史大夫,就掂量掂量,是不是真要把事情闹到父皇面前。”
她说完,不再看那亲随,扶着林砚之就往太医院走。
侍卫们面面相觑,竟没人敢拦。
走到半路,林砚之忍不住道:“阿元,你不该这么跟宋亚轩硬碰硬的。他那个人,睚眦必报,你这样会惹祸的。”
昭元脚步微顿,侧头看他。
阳光落在林砚之渗血的衣袖上,红得刺眼。
她吸了口气,声音软了些:“难道看着你被人欺负,我就当没看见?”
林砚之苦笑:“我不是怕他,只是……宋亚轩背后的势力盘根错节,连陛下都要让他三分。你一个公主,没必要跟他结仇。”
“可他已经把我当成棋子了。”昭元轻声道,“昨日他请我去府中,就是想让我在父皇面前说江南织造的坏话,还拿你的马做警告。今日又打了你,无非是想逼我就范。”
林砚之这才明白过来,脸色沉了下去:“这奸贼!竟把主意打到你头上了!不行,我必须去告诉陛下……”
“别去。”昭元拉住他,“现在告诉父皇,只会让他觉得我无能,连这点事都处理不好。
而且宋亚轩行事缜密,没留下任何把柄,父皇就算想护着我,也未必能治他的罪,反倒会让他更加肆无忌惮。”
林砚之看着她沉静的侧脸,忽然觉得眼前的小丫头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
从前那个会为了一朵花谢了哭鼻子的公主,如今竟能冷静地分析利弊,甚至敢和宋亚轩那样的人叫板。
“那你想怎么办?”他问。
“他想让我做什么,我偏不顺着他。”昭元眸色清亮,“但我也不会坐以待毙。
他不是想动江南织造吗?我就查清楚那里的猫腻,让父皇自己看清李嵩的真面目。
到时候,不用我说一句话,宋亚轩的算盘也得落空。”
两人说话间,已到了太医院。太医连忙为林砚之处理伤口,幸好只是皮肉伤,没伤到骨头。
昭元在一旁看着,见伤口狰狞,心里对宋亚轩的厌恶又多了几分。
处理完伤口,林砚之被家丁接回府休养。
昭元刚要回宫,却见太医院门口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宋亚轩。
他依旧穿着那身月白锦袍,手里把玩着一枚玉佩,见她出来,微微颔首:“公主。”
昭元停下脚步,冷冷地看着他:“宋大人倒是消息灵通。”
“在宫门口发生那样的事,臣若不知道,倒显得失职了。”宋亚轩走近几步,目光落在她微微泛红的眼角,“公主似乎很生气?”
“宋大人打伤我的人,还问我生气不生气?”昭元握紧了拳头,指甲几乎嵌进掌心,“你到底想怎么样?”
“臣不想怎么样。”宋亚轩忽然笑了笑,那笑容浅淡,却带着几分玩味,“只是想提醒公主,有些事,不是靠赌气就能解决的。
江南织造的事,牵扯太多,若真闹大了,对谁都没好处。”
“你的意思是,让我乖乖听你的话?”
“臣不敢。”宋亚轩垂下眼帘,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只是希望公主能看清形势。陛下年事已高,朝堂之上暗流涌动,公主金枝玉叶,何必卷入这些纷争?安安分分做你的公主,不好吗?”
“好?”昭元看着他,忽然觉得可笑,“宋大人觉得,把我当成棋子,威胁我,打伤我的朋友,我还能安安分分?”
宋亚轩抬眸,黑眸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快得让人抓不住。
他沉默片刻,忽然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锦盒,递到她面前:“昨日公主走得匆忙,忘了这个。”
昭元打开锦盒,里面竟是一支赤金点翠的凤凰步摇,做工精致,比她头上戴的那支还要华美。
“这是什么意思?”她皱眉。
“赔礼。”宋亚轩语气平淡,“昨日的宝马,今日的冲突,都是臣的不是。这支步摇,还请公主收下。”
昭元看着那支步摇,又看了看他平静无波的脸,忽然觉得一阵寒意。
这人前一刻还能让人打伤林砚之,下一刻就能拿出这么贵重的赔礼,心思之深沉,手段之圆滑,实在让人胆寒。
“宋大人的赔礼,我受不起。”她合上锦盒,递了回去,“至于江南织造的事,我不会插手,但也不会帮你。你好自为之。”
说完,她转身就走,脊背挺得笔直。
宋亚轩看着她的背影,手里还握着那支步摇,眸色沉沉。
亲随不知何时走到他身后,低声道:“大人,真要放她走?”
“不然呢?”宋亚轩收回目光,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冰冷,“强扭的瓜不甜。她既然不肯听话,那就换个法子。”
“什么法子?”
宋亚轩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她不是护着林家吗?那就从林家下手。林老将军镇守北疆,手握重兵,陛下素来忌惮。若是能抓住他的把柄……”
亲随心头一凛:“大人是想……”
“嘘。”宋亚轩打断他的话,目光望向皇宫深处,“好戏,才刚刚开始。”
昭元回到长乐宫时,天色已近黄昏。
画春见她脸色不好,连忙递上热茶:“公主,您跟宋大人……”
“别再提他。”昭元揉了揉发紧的太阳穴,“让人盯紧宋府的动静,尤其是他们和北疆那边的往来。”
画春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公主是怕宋大人对林老将军下手?”
“防人之心不可无。”昭元端起茶杯,指尖微微颤抖,“宋亚轩那个人,没有他不敢做的事。林家是我的软肋,他不可能放过。”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宫灯一盏盏亮起,却照不亮昭元眼底的忧虑。
她知道,从今日起,她和宋亚轩之间,再也不是简单的试探和利用,而是真正的交锋。
这场仗,她不能输。
不仅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那些她想守护的人。
而远在宋府书房内,宋亚轩正看着一幅刚送来的密信,上面写着北疆近来的动向。
他拿起狼毫笔,在纸上写下一个“林”字,然后缓缓勾起唇角。
昭元,你以为躲得掉吗?
这京城的风,才刚刚起。
而你这朵娇花,注定要在这场风暴里,陪我一起沉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