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是被雨丝泡软的。
起初只是极细的银线,斜斜掠过练习室的落地窗,在玻璃上洇出浅淡的水痕,像谁用毛笔蘸了清水,在素白宣纸上轻轻扫过。
后来云团越压越低,雨便成了线,织成一张朦胧的网,把远处的楼宇和街灯都罩在里面,反倒衬得室内的灯光愈发清澈,像一汪被打翻的月光,漫过地板上那些被舞蹈鞋吻出的浅痕。
张漾蜷坐在地胶中央,指尖无意识地描摹着镜面墙的边缘。
镜面从顶到底铺展开,把整个空间映得剔透——包括她此刻的模样:
高马尾松了半截,几缕碎发被汗濡湿,贴在耳廓旁,像慵懒的蝶翼。
黑色运动背心外罩着间洗的发旧的卫衣,袖口卷到肘弯,漏出小臂上几道浅淡的纹路,那是常年与地板、与栏杆较劲留下的勋章。
她是来赴一场静默的约。
作为SDFJ新聘的编舞老师,这是她与这间练习室的初见。
明天,这里将涌进七个耀眼的少年,而她怀里那叠改了十七遍的手稿,正隔着帆布舞蹈包,感受着窗外雨丝透来的微凉,封面上的橙色字迹再逛线下轻轻颤。
张漾深吸一口气,起身时带起一阵风,拂动了额前的碎发。
她没有开音乐,只是闭着眼,让记忆里的旋律在血液里流淌。
足尖点地的瞬间,地胶泛起温柔的回弹,像踩在春天的草甸上。
她旋身,手臂划开的弧度里盛着月光,腰肢扭转时,仿佛有溪流顺着脊椎往下淌。
当她沉腰完成那个滑步,正要以旋转承接时,镜中忽然跌进一道影子。
那影子轻得像雨落时的呼吸。
张漾的动作僵在半空。
她望着镜中——自己半弓着背,下颌线蹦成好看的弧,而身后半步之遥,立着个穿黑色舞台服的少年。
衣料上缀着细碎的银丝,该是刚从雨里回来,肩头凝着几粒水珠,被灯光一照,竟像落了片星星。
他很高,站在那里像棵挺拔的青松,哪怕只是随意立着,也带着舞台上特有的、收放自如的韵致,仿佛下一秒就要扬起手臂,接住满场欢呼。
是马嘉祺。
“时代少年团”的队长,那个风清霁月的少年。
张漾在无数个视频里见过他,见过他抬眼时眼尾的光如何点燃屏幕,见过他跳完一支舞后,额角的汗滴落在锁骨的模样。
可从未想过,初见会是这样——在空无一人的练习室,隔着一面冰冷的镜,像两滴偶然撞进同一汪水的雨。
几乎是同时,镜中的马嘉祺也动了。
他大约是没料到这里有人,眉峰微颦了下,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
就是这轻轻一退,肩头垂下的流苏便荡了起来,恰好勾住张漾发尾的浅灰色发带。
那流苏坠着的细闪的银线,缠上发呆末端的抽绳时,像是她的马尾系了串细碎的星。
“抱歉。”
他的声音从身后漫过来,比舞台上饭撒的声音低些,带着点刚唱完歌的微哑,像被雨水洗过的鹅卵石,清清爽爽的,又藏着点儿温温的涩。
张漾转过身。
距离近得能看清他睫毛上占的雨珠,像清晨草叶上的露。
他眼尾的舞台妆还没卸干净,晕开一抹浅浅的红,像晚霞落在他的眼底,又被雨水洇开了些,平添几分柔软。
他的眼睛很亮,是那种习惯了追逐聚光灯的亮,此刻却带着点无措,落在她被勾住的发带上,像怕碰碎什么似的。
“没关系。”张漾轻声说,抬手想去解那团纠缠。
指尖刚触碰到布料,他的手也伸了过来。
两只手在半空中轻轻一碰,像两滴雨落在同一片花瓣上。
他的指尖带着雨的凉,她的指腹带着练舞的暖,薄茧蹭过他的皮肤时,两个人都顿了顿。
张漾率先收回手,往后退了小半步,空气中忽然漫开他身上的味道——是种清冽的橙子香,混着点儿舞台喷雾的淡苦,竟和她发间的洗发水味有几分相似。
心跳却在此时失了节拍,像被那缕香气勾着,轻轻乱撞。
马嘉祺解流苏的动作很轻,指尖绕过发带时,像怕扯疼她似的。他的手指很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解开结的瞬间,发带便从他指尖滑开,落回张漾颈侧,带着点痒丝丝的触感,那触感顺着皮肤爬上来,竟让她的耳根微微发烫。
“谢谢。”张漾垂下眼,避开他的目光。
“你是......”他望着她胸前的小羊标识,眼里浮出点探究。
那是她工作室的标志,一个极简的卡通羊头,在业内小有名气。
“张漾,”她抬眼时,目光恰好撞进他的眸,“明天开始,负责你们新曲的编舞。”
雨还在下,敲着玻璃,像在弹一支温柔的曲子。
练习室里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他眼里忽然亮起一点光,嘴角悄悄弯了弯,像春风拂过湖面:“我知道你,”他说,“去年春晚,那段融了古典舞的开场,美得像在看一场梦。”
张漾的心轻轻跳了一下。
那段编舞是她一年前的心血,没想到他会记得。
原来他不仅是舞台上遥不可及的星,也会留意到角落里的微光。
她正想开口,他却忽然看向镜面,目光落在她刚才未完成的动作轨迹上:“那个滑步,”他忽然说,语气里带着点认真,“收尾时重心再沉三分,转身后的手臂会更像流水。”
张漾一怔。
那正是她反复琢磨了半宿的细节。
像藏在心底的秘密被突然戳破,她望着他,忽然觉得这面冰冷的镜,仿佛成了他们之间无声的桥。
她望向镜中,两人的影子又叠在了一起。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小了,月亮从云里钻出来,把清辉泼在镜面上,恰好落在他们交叠的影子中间,像给这场相遇画了道温柔的框。
马嘉祺拿起墙角的舞蹈包:“明天见,张老师,请多指教。”
他推门时,雨丝趁机溜进来,带着泥土和青草的腥甜。
而他留在空气里的橙香,却像落在她发间的月光,轻轻巧巧的,缠上了她的心跳。
练习室重归寂静。
张漾走到镜前,试着把重心再沉三分。
转身的瞬间,镜中的自己忽然笑了——原来有些相遇,真的像编好的舞步,哪怕隔着一面镜,隔着一场雨,也能踩中同一个心动的节拍。
窗外,雨停了。
月光淌满练习室,地板上的水痕反射着光,像铺了一地碎银,而她的影子在镜中轻轻旋,发带扬起的弧度里,盛着半室月光,和一点说不清楚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