档案室里的空气凝滞而厚重,弥漫着旧纸张与微尘混合的气息。下午三点的阳光斜斜穿过百叶窗,在深色木地板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带。
沈棠站在梯子的第三级,指尖轻轻拂过书架顶层那排蒙尘的档案盒标签。她的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规律性——先以软布拭去浮尘,再用便携扫描仪录入编号,最后才小心地取下盒子,检查内部文件的完好程度。
这是她被临时派来学生会档案室帮忙的第七天。原定的管理员请了病假,而百年校庆在即,大量历史档案需要整理归档。会长顾夜白亲自点名要人时,系主任推了正在图书馆角落里安静整理古籍索引的她出来。
“沈棠同学最细心,做事也耐心。”系主任如是说。
她当时只是扶了扶眼镜,轻轻点头。内心却在计算着这项临时任务将打乱她未来至少两周的规律作息:每周三下午的烘焙实验、周五晚上的纪录片时间、甚至每天雷打不动的七小时睡眠。
“下午好,沈棠同学。”
低沉的男声自门口响起,平稳得不带任何情绪,却像一颗石子投入静谧的湖面,瞬间打破了档案室内凝固的空气。
沈棠的指尖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继续完成当前档案盒的标签录入,这才从梯子上缓缓转身,低头看向门口。
顾夜白站在那里。
学生会会长身姿挺拔,穿着熨帖的白色衬衫和深色长裤,袖口挽至小臂,露出一截线条流畅的手腕和价值不菲的机械表。他手里拿着一个轻薄的光屏,目光已经落在屏幕上,似乎只是顺路过来确认进度。
“会长。”沈棠轻声回应,从梯子上下来,站定在一旁。她的目光落在自己洗得有些发白的帆布鞋鞋尖上,姿态温顺,无可指摘。
顾夜白走进来,空气似乎也随之变得稀薄了几分。他周身萦绕着一种无形的场,属于顶级Alpha的、收敛却不容忽视的压迫感。那并非刻意释放的信息素威压,而是久居上位和绝对实力自然沉淀出的气场。
“进度如何?”他的视线扫过她已经整理完毕、编码整齐的档案架,目光精准地落在她工作台上正在处理的一叠泛黄文件上。
“北区1890-1910年的社团纪要已经整理编号完毕,正在进行最后一次清点核查。预计今天下班前可以完成。”沈棠回答,声音平稳温和,像在背诵一篇早已烂熟于心的课文,“损坏严重的部分已经单独列出,需要专业修复师介入。”
顾夜白走近几步,拿起工作台上的一张记录表。他的指尖修长干净,指甲修剪得整齐得体。
沈棠下意识地微微屏息。并非紧张,更像是一种下意识的收敛——将自己周身的一切存在感都收敛起来,像含羞草合拢叶片。她习惯了在存在感强烈的人身边缩小自己的存在,这是她多年来安全生存的法则。
“字很工整。”顾夜白忽然说了一句,目光仍停留在记录表上那清晰秀逸的小楷上。不同于光屏输入的标准字体,这是手写的。
沈棠怔了半秒,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夸奖?
“谢谢会长。”她垂下眼睫,语气依旧温和,听不出情绪。
顾夜白放下记录表,目光终于转向她。他的眼神很锐利,像能穿透层层表象,直抵核心。沈棠感觉那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两秒,似乎在评估什么。
“原定三天完成的工作,你用了七天。”他语气平淡地陈述。
沈棠的心轻轻一跳。来了。效率质疑。她早已准备好说辞——档案破损程度超预期,分类系统需要重新校准,她需要额外时间确保无误……
“但错误率是零。”顾夜白打断了她尚未出口的解释,他点了点光屏上调出的数据,“比上任管理员在岗时下降了百分之百。”
沈棠再次怔住。他调查过前任的错误率?
“精益求精是好事,”顾夜白放下光屏,目光重新落回她脸上,那目光里多了几分审视的意味,“但校庆筹备时间紧张。从明天起,每天整理量增加百分之三十。能做到吗?”
他的语气并非商量,而是通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习惯于发号施令的笃定。
沈棠内心飞速计算起来。增加百分之三十,意味着她每天需要多工作两小时十五分钟,晚餐时间将被压缩,晚上的阅读时间需要取消,睡眠时间将减少至六小时四十五分钟……
“有问题?”顾夜白追问,眉梢微挑。
“没有,会长。”沈棠抬起脸,对他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略带腼腆却全然配合的微笑,“我会调整节奏,尽力完成。”
她擅长这种微笑。毫无攻击性,充满顺从的诚意,能最大限度地消除上位者的疑虑和刁难。这是她的保护色。
顾夜白看着她那无可挑剔的、温顺的笑容,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情绪。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转身离开了档案室。
门轻轻合上,档案室重新恢复了之前的寂静。
沈棠脸上的笑容慢慢淡去,恢复成一片沉静的空白。她转身走回梯子旁,继续之前的工作,仿佛刚才的小插曲从未发生。
只有她自己知道,内心那份被打乱作息计划的不适感,像一颗小小的石子硌在心底。但她很快将其忽略——对于不重要的人和事,她从不投入多余情绪。完成工作,拿到系里承诺的额外学分,然后回归她平静规律的生活,这才是目标。
她抬手想去取最顶层那个标注着“植物学研究社”的厚重档案盒,指尖刚碰到边缘,脚下古老的木质梯子却突然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吱呀”声,猛地晃动了一下!
沈棠身体瞬间失衡,低呼一声,下意识地抱紧怀中的档案盒向后仰去——
预想中摔落的疼痛并未传来。
一只有力的手臂稳稳地托住了她的后背,另一只手迅捷地扶住了险些倾覆的梯子。一股清冽而沉稳的雪松气息,夹杂着一丝极淡的、仿佛被阳光晒过的洁净书页味道,瞬间将她笼罩。
顾夜白去而复返。
他的动作极快,稳住了梯子和她之后便立刻松开了手,后退半步,保持了恰到好处的距离。眉头微蹙,看着那显然有些年久失修的梯子。
“没事?”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太多关切,更像是一种确认。
沈棠的心脏还在因突如其来的失重感而急促跳动,但她已迅速控制住呼吸和表情。她站直身体,扶了扶眼镜,摇摇头:“没事。谢谢会长。”
她的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劫后余生般的细微颤抖与感激,完美扮演了一个受惊的、需要帮助的温和Beta形象。
顾夜白的目光从梯子移到她脸上,那双深邃的眼睛看着她,似乎在确认什么。刚才那一瞬间,在她失衡的刹那,他似乎捕捉到一丝极细微的、不同于旧纸张和尘埃的清新气息,极淡,像雨后的青草,又带着一点难以言喻的…宁静感。
但那气息消失得太快,快得像他的错觉。
“这梯子该报废了。”他最终只是淡淡说了一句,仿佛刚才那瞬间的感知只是错觉,“我会让人换新的来。”
“好的,麻烦会长了。”沈棠微微鞠躬,姿态恭顺。
顾夜白再次转身离开。这一次,他的脚步在门口似乎有片刻的迟疑,但终究没有停留。
档案室的门再次合上。
沈棠站在原地,直到确认他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走廊尽头,才缓缓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里,那片温和顺从的伪装褪去,闪过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懊恼。
差点暴露了。
她低头,看着自己怀中被护得好好的档案盒,指尖无意识地收紧。
看来这份“临时”的工作,比她预想的要麻烦得多。而那位以严谨高效、不近人情著称的学生会长顾夜白,似乎也比她想象中…更为敏锐。
窗外,阳光渐渐西斜,将档案室的影子拉得很长。
沈棠轻轻呼出一口气,将那丝懊恼重新压回心底,恢复成一贯的平静无波。
无论如何,工作还要继续。她喜欢规律,讨厌意外。而顾夜白和这次临时任务,显然都属于“意外”范畴。
尽快完成,然后回归正轨。她对自己说。
她将那个“植物学研究社”的档案盒小心地放在工作台上,翻开封面。
第一页,是一张泛黄的社团合影,拍摄于一百二十年前的春天。照片上的年轻人笑容青涩,背景是如今早已不复存在的古老玻璃花房。
沈棠的目光在照片上停留片刻,随即拿起旁边的工具,开始专业而细致地检查纸张的酸化程度。
空气中,只剩下纸张翻动的细微声响,和她那收敛得近乎虚无的、雨后青棠般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