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文献保护中心坐落在一片安静的旧式建筑群中,红砖拱窗,藤蔓攀爬,时间在这里仿佛流淌得格外缓慢。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与学院档案室相似的、却更加古老深沉的纸张与岁月的气息。
学院的专车将沈棠送到门口便离开了。她站在略显斑驳的木制大门前,深吸一口气,握紧了随身包。包里放着记录本、问题清单,以及…那瓶顾夜白给她的、没有任何标识的喷雾。
按照终端收到的指引,她穿过静谧的前厅,走向位于后方的古籍修复部。越往里走,空气越发阴凉,那混合着陈旧纸张、防虫药剂和极淡霉味的气息也越发明显。
一位头发花白、戴着老花镜的女修复师——艾琳·陈女士——在工作室门口接待了她。陈女士话不多,气质沉静,眼神却锐利如鹰,指尖带着常年与脆弱纸张打交道留下的、细微却稳定的薄茧。
“顾会长提前打过招呼了。”陈女士声音平和,带着一丝岁月的沙哑,“样本在那边桌上,你自己看。有问题再问我。”她指了指工作室深处一张铺着软垫的长桌,便转身回到自己的操作台前,继续处理手中一幅残破的绢画,不再多言。
干脆利落,符合顾夜白的描述。
沈棠走到长桌前。桌上放着一个打开的无酸纸盒,里面正是那份兰斯手稿的早期修复备份样本,纸张泛黄脆弱,墨迹却依旧清晰,能看出当年修复者精湛的技艺和…与现行手法截然不同的思路。
她戴上手套,拿出工具和记录本,迅速沉浸进去。陈女士偶尔会踱步过来,沉默地看她操作片刻,偶尔指点一两句,言简意赅,却总能切中要害。沈棠受益匪浅,先前因外出而产生的那点微词也消散殆尽。
时间在静谧中流逝。工作室只有纸张翻动的细微声响和两人偶尔的低语。
不知过了多久,沈棠感到鼻腔微微发痒,喉咙也有些干涩。保护中心的老库房果然如顾夜白所言,空气中漂浮着大量细微的尘埃和霉菌孢子,即使通风系统运转,对于敏感体质而言,仍是一种负担。
她想起那瓶喷雾,从包里拿了出来。犹豫了一下,她走到工作室外的走廊角落,避开旁人,对着自己周围的空气轻轻按压了两下喷头。
一股极其清冽、冷静的雪松混合着消毒草本的气息瞬间扩散开来,精准地中和了周遭浑浊的空气,带来一种洁净清爽的呼吸感。效果立竿见影,鼻腔和喉咙的不适迅速缓解。
这喷雾…竟如此有效?她看着手中简约的瓶身,心里那丝异样的感觉又浮现出来。他连这种细节都考虑到了?
她收起喷雾,回到工作室。陈女士正站在她的操作台旁,目光落在她刚刚做过笔记的本子上。
“思路很清晰。”陈女士忽然开口,语气里带着一丝难得的赞许,“比你们学院之前派来的人强多了。顾会长这次倒是找了个明白人。”
沈棠微微一怔,有些意外:“您过奖了。”
陈女士推了推老花镜,目光从笔记移到她脸上,细细打量了她一眼:“那小子,眼光倒是毒。以前尽塞些眼高手低的过来,浪费时间。”
那小子?是指顾夜白?沈棠有些愕然于陈女士这略显随意的称呼,以及话里透露出的、似乎与顾夜白颇为熟稔的关系。
陈女士似乎看穿了她的疑惑,淡淡补充了一句:“他母亲当年修复‘星焰手札’时,在我这儿当过半年学徒。那孩子,从小就在这些旧纸堆里打转,挑剔得很。”
沈棠的心脏猛地一跳。顾夜白的母亲?也是做古籍修复的?她从未听说过。顾夜白给人的感觉,更像是一个纯粹的、掌控未来的决策者,而非与这些陈旧过往有深厚渊源的人。
陈女士不再多言,转身踱开。沈棠却有些心神不宁起来。这个意外的信息,像一块拼图,突然嵌入了她对顾夜白的认知里,让那个冰冷完美的形象,隐约多了一丝模糊的、人性的底色。
工作结束时,已是傍晚。陈女士将她送到门口,临别前,忽然又说了句:“告诉顾小子,他要的那批‘静海杉’无酸纸,到了,让他自己派人来取。别又想蹭我的库存。”
静海杉无酸纸?那是顶级修复师才敢奢望的梦幻材料,价格极其昂贵,学院常规采购里根本不会出现。顾夜白私下订购了这个?他要做什么?
沈棠带着满腹的疑问和那份珍贵的样本,坐上了返回学院的专车。华灯初上,车窗外的城市流光溢彩,她却望着窗外,有些出神。
顾夜白…他似乎远比她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回到学院,天色已完全暗下。行政楼大部分办公室已经熄灯,只有顶层会长办公室的窗户还亮着。
沈棠抱着样本盒走上顶层,走廊空无一人,异常安静。她走到办公室门口,门虚掩着,里面没有谈话声,只有极轻微的、持续不断的纸张翻页声。
她轻轻敲了敲门。
“进。”顾夜白的声音传来,比平时略显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沈棠推门进去。顾夜白独自坐在办公桌后,面前堆着高高的文件,台灯的光晕勾勒出他冷峻的侧脸轮廓。他正快速批阅着一份报告,眉心微蹙,指尖的钢笔在纸面上划过,发出沙沙的声响。
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看到是她,眼神似乎微微动了一下,那丝疲惫感迅速被收敛起来,恢复了平时的锐利清明。
“回来了。”他放下笔,目光落在她手中的样本盒上,“顺利吗?”
“很顺利。样本在这里,陈女士给了很多宝贵建议,记录都在这里。”沈棠将东西放在桌角,犹豫了一下,还是补充道,“陈女士让我转告您,您要的‘静海杉’无酸纸到了,让您…自己去取。”
顾夜白闻言,眉梢几不可察地挑了一下,嘴角似乎弯起一个极淡的、近乎无奈的弧度:“老太太记性倒好。”他没有解释纸张的用途,目光转向她,“她没为难你?”
“没有,陈女士很好。”沈棠顿了顿,想起陈女士的话,忍不住轻声问,“会长…您母亲也是修复师?”
顾夜白沉默了几秒,眼神似乎飘远了一瞬,又迅速聚焦:“嗯。很多年前的事了。”他的回答很简短,显然不愿多谈。
办公室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台灯发出温暖的光晕。
沈棠注意到他手边那杯咖啡已经冷透了,旁边还放着半块还没吃完的三明治。他似乎…又忙得没顾上吃饭?
这个念头让她心里莫名地刺了一下。
“会长,如果没别的事,我先…”她准备告辞。
“等一下。”顾夜白叫住她。他揉了揉眉心,那个细微的、带着疲惫感的动作又出现了。“那份喷雾,”他抬眼看向她,目光里带着一种公事化的审视,“效果怎么样?”
“…很好用。”沈棠老实回答,“谢谢会长。”
“嗯。”他几不可察地颔首,像是确认了某项数据,“保护中心的老库房环境是硬伤,以后难免还要去。那瓶你留着用。”
他的语气平淡,像是在分配一件普通办公用品。但沈棠却清晰地记得,陈女士工作室里,其他资深修复师都没有配备类似的东西。
“是。”她低声应道。
顾夜白看着她,似乎还想说什么,桌上的内线电话却突兀地响了起来。他蹙眉,伸手接起。
“说。”他的声音瞬间恢复了冷硬和高效。
沈棠见状,微微躬身,无声地示意离开。
顾夜白一边听着电话,目光却仍落在她身上,见她示意,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随即挥了挥手,示意她可以走了。
沈棠转身,轻轻带上了办公室的门。隔绝了里面他冷静而高效的谈话声。
走廊里寂静无声。她站在原地,没有立刻离开。
包里那瓶喷雾冰凉的触感依稀可辨。鼻尖似乎还残留着一丝那清冽的雪松与草本的气息,与他办公室里那冷峻而疲惫的身影交织在一起。
她发现,自己心里那片原本坚冰般的警惕和抗拒,不知从何时起,已然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而那缝隙里渗出的,是一种她从未体验过的、复杂而扰人的…悸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