档案室的门在顾夜白身后无声合上,沈棠站在原地,直到那沉稳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走廊尽头。她轻轻呼出一口气,指尖无意识地抚过工作台光滑的边缘。
麻烦。这是她脑海里闪过的第一个词。
她不喜欢计划外的变动,更不喜欢被人看穿伪装——哪怕只是一瞬间。顾夜白最后那个眼神,平静却锐利,像一枚细针,轻轻刺破了她精心维持的保护层。
走到墙角,她打量了一下那个崭新的折叠梯。合金材质,结构稳固,承重标识远超出她的体重范围。她伸手试了试重量,比旧的那架轻巧许多,关节转动顺滑无声。
效率工具。和他这个人一样,简洁、高效、不容置疑。
她将梯子搬到惯用的位置,动作一丝不苟。然后回到工作台前,从抽屉里拿出她那本边缘略略磨损的皮质日程本。翻到当前周的那一页,目光扫过原本排列得疏密有致、颜色区分优先级的时间块。
增加百分之三十的工作量。她拿起一支极细的黑色墨水笔,笔尖在纸面上悬停片刻。
晚餐的燕麦粥可以压缩到七分钟。午间休憩彻底取消。周三的图书馆古籍修复志愿活动暂时请假。晚间纪录片时间…她笔尖顿了顿,最终还是利落地划掉了那一行。睡眠时间从七小时十五分钟调整至六小时五十分。
墨水流暢地勾勒出新的时间区块,紧凑,但仍在她的承受极限之内。她不喜欢狼狈,哪怕是被迫加速,也要保持一种内在的秩序感。
笔尖最后在一个标注着“棠梨观察”的周五傍晚时段上轻轻圈了一下,这是她为数不多的、纯粹属于自己的小癖好——去学院暖房记录一株她私下照料的棠梨树的生长情况。犹豫片刻,她没有划掉它。这是底线。
合上日程本,她开始今晚的收尾工作。动作依旧平稳,不见丝毫急躁,但效率明显提升。归档,清点,校验列表一气呵成。当最后一份文件归入正确的位置,墙上的复古挂钟恰好指向六点三十分。
完美。
拿起帆布包和水杯,她熄了灯,锁好档案室的门。走廊空无一人,夕阳透过尽头的拱窗,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接下来的三天,沈棠严格遵循着新的日程表。她出现在档案室的时间更早,离开的时间更晚。她依旧那副温和沉默的样子,对偶尔过来“关心”进度的苏婉儿报以腼腆的微笑,对学生会其他干部客气的问候轻声回应。
但顾夜白要求增加的那部分工作量,却以一种近乎精准的速度被消化、完成。交出的成果条理清晰,编号准确,甚至连归档的样式都比以往更显出一种利落的美观。
她像一台被悄然调高了功率却依旧运行平稳的精密仪器,只有极细微处能察觉到不同——她午餐带来的便当盒更简单了,她的水杯里换成了浓度更高的冷萃茶,她起身活动颈椎的频率降低了。
周五下午,两点五十五分。
顾夜白推开档案室的门时,看到的是这样一幅景象:沈棠背对着门口,站在那架新梯子的顶端,正将最后几份文件放入高层档案柜中。午后的阳光勾勒出她专注的侧影,她的动作平稳而高效,指尖划过文件边缘的力度精准一致。
听到开门声,她低下头。镜片后的眼睛看向他,带着一丝工作被打断的茫然,随即很快浮现那种惯常的、温顺的敬意。“会长。”
顾夜白的目光掠过她光洁的额角——那里有一层细密到几乎看不见的汗珠,若非阳光恰好照在上面,几乎无法察觉。他的视线随后落在工作台上:一摞刚刚整理完毕、编码整齐的档案盒,旁边放着一杯见了底的深色茶饮,杯壁凝结着冰冷的水汽。
“三点整。”他抬腕看了眼手表,语气平淡,“我来验收第一部分成果。”
沈棠从梯子上下来,脚步很稳。“已经准备好了,请您过目。”她引他到工作台前,递上一份手写的摘要目录和对应的电子索引列表。
顾夜白接过那几张纸。纸张洁净,字迹是那种一丝不苟的工整小楷,清晰易读,没有任何涂改痕迹。电子索引的逻辑层级分明,关键词提取精准。
他看得不快,偶尔会抬头对比一下实物档案的归类。沈棠安静地站在一旁,目光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像是在休息,又像是在等待可能的质询。
空气里只有纸张翻动的细微声响,以及…一种极其清淡的、难以捕捉的气息。像是被阳光晒暖后的干净木材,又混合着一丝极淡的、微涩的青草汁液味。很淡,几乎被旧纸堆的味道完全掩盖,但确实存在。顾夜白的目光从纸页上抬起,似是不经意地扫过她手边那杯冷萃茶——茶叶似乎是他没见过的品种。
“植物学研究社的往来信函,”他忽然开口,指尖点在其中一项分类上,“为什么单独增设了‘非正式学术交流’子类?之前的归档体系里没有这一项。”
沈棠的目光聚焦回来,语气温和地解释:“是的。但在核查原件时,我发现有相当数量的信件内容虽涉及学术探讨,但格式和署名方式更私人化,与正式社志往来性质不同。强行归入旧类会模糊档案的原始属性。单独设立子类更能反映其作为‘非正式网络’在知识传播中的历史作用,检索效率也会更高。”
理由充分,基于事实,且提升了归档质量。无可指摘。
顾夜白看着她,她微微抿着唇,一副等待评判、甚至准备好接受批评的模样。但他没有错过她解释时,眼底那一闪而过的、极其短暂的亮光——那是属于真正理解并享受自己工作成果的人才会有的神采。
他放下目录,目光落在她脸上,停顿了两秒。
“做得很好。”他说,语气里听不出太多情绪,但也没有丝毫敷衍,“比预期的更细致。”
沈棠似乎松了口气,唇角弯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带着点被认可后的羞涩弧度:“谢谢会长。我会继续保持。”
标准的、勤恳又谦逊的好员工反应。
顾夜白几不可查地颔首,将目录递还给她。“下周一,我会把第二批资料送过来。”他顿了顿,像是随口一提,“工作量不变。”
这意味着,这种高强度的工作节奏将成为常态。
沈棠接文件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恢复自然。“好的,会长。”她的应答没有丝毫犹豫,温顺依旧。
顾夜白转身走向门口,手握住门把时,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侧过身。
“那株棠梨,”他语气随意,如同谈论天气,“暖房东南角的那株,长势似乎不错。”
门被轻轻带上。
档案室内,沈棠脸上的温顺表情瞬间凝固,一点点褪去。
他怎么会知道?那株棠梨的位置很偏僻,她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他甚至准确地说出了“棠梨”这个学名,而非泛称的梨树。
一种微妙的、被窥探的感觉,像冰冷的细流,悄然滑过她的脊背。
她站在原地,良久未动。窗外,阳光正好,她却觉得这间熟悉的档案室,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那位会长大人,远比她想象的…更要洞察入微。
而她精心构筑的、舒适的避风港,似乎正被他以一种不容拒绝的方式,缓缓地、精准地,纳入他的掌控范围之内。
这感觉很糟糕。
但奇怪的是,除了麻烦和警惕,心底深处,似乎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她不愿承认的…被精准理解的战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