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修复台前无声地流逝，像指尖滑过脆弱纸页的触感，细腻而专注。
沈棠的生活被彻底简化成两点一线：公寓，档案室。她像一个精密仪器，严格按照自己重新规划的日程表运转。清晨七点整抵达，傍晚八点三十分离开，误差不超过五分钟。午餐是十分钟内吃完的自制三明治，晚餐则推迟到回家后的一碗速食燕麦粥。
她几乎与外界隔绝。档案室厚重的门隔绝了走廊的喧嚣，也隔绝了那些或好奇或探究的目光。她沉浸在一百年前的墨迹、虫蛀的孔洞和模糊的线条里，心无旁骛。
顾夜白果然如他所说，亲自跟进。他出现的时间并不固定，有时是清晨，有时是午后，偶尔傍晚也会来。但他从不打扰，只是安静地出现在门口，目光扫过她的工作台，查看一下进度记录，偶尔会拿起一两份她已经初步处理好的文件仔细审视。
他的审视是沉默而严格的。沈棠能感觉到那目光的重量，像最精密的探针，测量着她每一个步骤的精确度。但她并不慌乱。这是她擅长的领域，她有绝对的自信。她交出的成果，无可挑剔。
几次之后，他似乎确认了什么。他不再仔细检查每一处细节，停留的时间也变短了。有时，他会带来一杯和她自己那杯一模一样的、杯壁凝结着水珠的冷萃茶，默不作声地放在工作台角落，然后转身离开。
沈棠从不说谢谢，也不拒绝。她会在他离开后，拿起那杯冰凉的茶喝一口，清苦微涩的液体滑过喉咙，能让她高度集中的神经稍稍松弛片刻。这是一种无声的、公事公办的“补给”，她这样告诉自己。
这天下午，天气闷热，窗外蝉鸣聒噪。沈棠正在处理一叠严重酸化粘连的培育日志，需要极度的耐心和稳定的手法。室内空调的温度开得很低，但她戴着棉质手套的指尖依旧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门被推开，顾夜白走了进来。他今天似乎刚从某个正式场合回来，穿着挺括的白色衬衫和深色西裤，袖口扣着精致的银质袖扣，周身带着一丝室外阳光的余热和…极淡的、不同于往常的、某种清甜的花香气。
那香气很微弱，却瞬间刺破了档案室内凝滞的、只有旧纸张和冷气味的空气。
沈棠正用微型蒸汽发生器软化粘连处，全神贯注，没有抬头。
顾夜白走到工作台旁，目光落在她手头精细的操作上，没有出声。他站得很近，那股陌生的甜香若有若无地飘散过来。
沈棠的鼻翼几不可察地翕动了一下。她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依旧稳定，但眉心却极轻微地蹙了一下。那香气…是某种Omega的信息素，甜腻，带着刻意修饰的精致感。它破坏了档案室里她精心维持的、绝对中性的“工作气息”，像一滴油污落入了纯净的水中。
她不喜欢。这种不喜欢无关情绪，更像是一种对纯净工作环境被污染的、本能般的排斥。
顾夜白的目光从文件移开，落在他刚刚随手放在台子边缘的一个小巧精致的丝绒盒子上。盒子是墨绿色的，系着银色的缎带。
“苏婉儿送的，”他语气平淡无波，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校庆赞助商的小礼物，她转交过来。”
沈棠没有回应，甚至没有瞥那盒子一眼。她的全部注意力似乎仍在指尖那页脆弱的纸张上。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在听到“苏婉儿”这个名字的瞬间，她胸腔里那丝因陌生香气而引起的、微妙的烦躁感，悄然清晰了一分。
顾夜白看着她毫无反应的样子，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他伸出手，修长的手指搭上那丝绒盒的缎带，随意地解开。
“啪”一声轻响，盒盖弹开。
一股更浓郁、更甜腻的复合花香瞬间弥散开来——玫瑰、晚香玉、还有一丝甜到发腻的果香。是时下流行的那种、价格不菲的Omega专用香氛蜡片。
那味道极具侵略性，瞬间压过了档案室原有的气息，甚至试图掩盖顾夜白身上那冷冽的雪松底蕴。
沈棠正在操作蒸汽发生器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非常细微，几乎无法察觉。但她面前那页纸张上氤氲的蒸汽范围，却因此扩大了一毫米。
顾夜白的目光捕捉到了那一毫米的误差。他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近乎愉悦的光芒。
他合上盒子，那甜腻的香气被骤然切断。他拿起盒子，转身，径直走向角落的分类垃圾桶，手腕一松。
墨绿色的丝绒盒子划出一道短暂的弧线，无声无息地落入了“不可回收”那一格里。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一丝犹豫。
然后，他走回工作台，从西装内袋里取出一个没有任何标识的深棕色玻璃喷瓶，对着自己周围的空气随意喷了两下。
一股清冷、凛冽的松木气息瞬间扩散开来，带着一丝极淡的消毒酒精味，迅速而霸道地驱散了空气中残留的甜腻花香，重新确立了主导权。那是他常用的、定制的信息素中和喷雾，主要成分是高度提纯的自身信息素衍生物，用于在公共场合维持绝对中性和权威的形象。
档案室内的空气很快恢复了之前的冷冽和…“洁净”。
沈棠一直没有抬头，也没有说话。但她紧绷的肩线，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毫米。她指尖的操作恢复了绝对的稳定，蒸汽精准地控制在需要的范围内。
顾夜白站在她身边，没有再离开。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她工作，看了足足五分钟。他的存在感很强，那重新变得清晰而冷冽的雪松气息，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将她和外界彻底隔开。
直到沈棠顺利完成那一页的分离，将其小心地置于晾架之上，他才再次开口。
“下周末，”他的声音低沉，落在寂静的空气里，“需要你去一趟暖房旧址的建筑档案馆，核对几份图纸的原始测绘数据。那边…气味比较杂乱，我会和你一起去。”
这不是商量，是通知。
沈棠终于抬起头，看向他。镜片后的眼睛带着长时间专注工作后的些许疲惫，但更多的是平静。她点了点头：“好的，会长。”
没有疑问，没有异议。仿佛他刚才那番举动，那句通知，都是再自然不过的工作流程。
顾夜白深深看了她一眼，似乎想从她那过于平静的表情里读出点什么。最终，他只是几不可察地颔首，转身离开了。
门轻轻合上。
沈棠停下手中的工作，目光落在角落的垃圾桶里，那个墨绿色的丝绒盒子隐约可见。
她沉默地看了几秒，然后收回视线，低头，轻轻嗅了嗅空气中残留的、那冷冽而洁净的松木气息。
她不喜欢刚才那甜腻的花香。
而他现在留下的这个味道…她不讨厌。
这个认知让她轻轻蹙了下眉，随即又迅速松开。
她戴上手套，重新拿起下一份待修复的文件，将自己再次投入那片属于过去的、安静而有序的世界里。
只是这一次，那片寂静的世界里，似乎多了一丝极淡的、冷冽而干净的雪松余味，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