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
语声落,一个身着宝蓝衣衫的中年男子飞上高台,男子面瘦肤黄,颏下青髭短须,他对欧不循一拱手,面向台下道:“同生教邝达,今日有幸为欧大师掌剑,还望在座诸位,若有愿试剑者,不吝赐教!”
邝达说罢,便从匣中捧出宝剑。
青磷,剑如其名,剑上青光幽幽,如磷火跳跃,望之遍体生寒。
邝达将长剑仔细观摩了一遍,末了一弹剑身,赞道:“好剑!”随即一抖长剑,即兴舞了起来。
剑舞毕,台下皆拍手叫好,很是给面子。
“你觉得如何?”承夜俯身在宿筠耳边,小声问。
宿筠微微移开距离,摇了摇头,显然无话可说。
泽风因为扮作侍从只能站在宿筠身后,他只要一见承夜靠近宿筠,便将眼风杀过去,奈何承夜视若无睹,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
你给我等着!泽风只能握紧拳头,咬牙暗骂。
台上,已经有人上去,欲试青磷锋芒。来者使长刀,看起来威风凛凛,却只在邝达手下过了几招便被挑下高台。
“还有谁来?”邝达持剑指着台下,高声问道。
“我来!”
话音落下,却有两个人跃上高台。
一个绀青衣衫,玄铁长剑,正是凌虚派的岳南庭。还有一个,看上去是个肌肤白皙,身形瘦小的少年。
宿筠微微一动,手指搭在扶手上,向前倾了倾身,她认得那个少年,或者应该说,少女。
那是宿筠曾在一品红见过的,男装打扮的招玉,是独兰的侍女。
仔细想来,从宿筠上了云生结海楼,就没有在独兰身边见到招玉。
此时的独兰站在承夜身后,身上一袭水红色的侍女服饰,宿筠不由看了她一眼,却见她正眉头微蹙,不知在想些什么。
“既然这位小兄弟也想试剑,那么便让小兄弟先请吧!”台上,岳南庭谦和一笑,对招玉微微点头,旋即飞回原位。
“不知这位小兄弟姓甚名谁?出自哪门哪派?”两方对剑,理应先报家门,邝达见这位小兄弟不说话,便问道。
回答他的,是剑出鞘的声音。招玉一言不发,眼睛里却似烧着一团火,她提剑纵身,招式狠戾,直取对手命门。
这一上来便下杀手的打法,令举座皆惊,台下的人纷纷伸长了脖子,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
宿筠也微感惊诧,招玉的神态,明眼人一眼便能看出,若不是心怀仇恨,决不致如此拼命。只是不知,这个邝达,与她有什么深仇大恨?
招玉剑势如疾风,招招都是搏命的打法,邝达渐感不支,眼看今日就要败在一个黄口小儿手里,他不由怒从心起,大喝道:“试剑大会的目的乃是试剑,比试当点到即止。你这从哪来的野小子?不懂规矩,竟想玩命?好,那我成全你!”
说罢侧身一闪,长剑斜刺,青光闪动。只听“嗤啦”一声,青磷剑划破招玉的衣衫,侧腹被剌出一道血痕。同时,招玉的剑尖也刺破了邝达的肩头,登时刺出一个血洞!
“你这野小子,该死!”邝达咒骂一声,挥剑而上,同时左手翻掌,暗暗发力。台下的人都看得清楚,但身在局中的招玉反而未能察觉,她挡住了剑锋,却没能防住对手暗中的动作,顿时被一掌掀翻在地,喷出一口鲜血!
邝达却不打算就此罢手,他提起长剑,几步奔向倒地的招玉,就要一剑挥下……
宿筠见此,腾的一下站了起来,正欲出手,却突然听见一声清响,邝达手中的长剑不知被什么击中,只见他手腕一抖,青磷剑骤然脱手而出,滑落在地,砸出“当啷”几声脆响!
同时落地的,还有几片碎瓷片。若仔细观察,便会发现,那些碎瓷片合起来,便是一个茶杯盖子!
台下瞬间传出一阵惊呼声,在那惊呼声中,只见一抹水红色的身影一晃而过,顷刻之间便站上高台。
邝达被一枚茶杯盖子击落了兵器,那盖子虽未直接打在他手上,但此刻他的手仍在微微颤抖,可见对方的功力之深。况且对方不知来路,他不敢轻易得罪,只能将怒气压抑下来,但他一开口,声音里还是泄露了一丝怒气。
“你是何人?与这野小子什么关系?刚刚这小子明显是想杀了我,难道你想包庇他吗?”
“包庇?呵呵呵……”独兰讽刺一笑,“正是因为她没能杀你,所以我来替她动手,报仇雪恨!”
“胡说八道!”邝达气极,“我与这小子素未谋面,根本就不相识,何来仇恨?”
“何来仇恨?”独兰厉声道,“你是不是忘了四年前你在梁州玉合庄上做过的事?”
玉合庄三个字一出,邝达登时瞳孔一缩,他上前几步正欲打断独兰,但独兰的声音已经传遍高台四面——
“四年前你路过玉合庄,被人当作贵客好生招待,你却见色起意,淫人妻子,犯下如此罪行后又杀人灭口,上至华发老人,下至垂髫小儿,甚至连人家养的一条狗,都丧命于你的剑下,最后还点火烧庄,焚尸灭迹!你这样的无耻之徒,难道不该死?”
此言一出,如一滴水砸入油锅,台下四面喧声沸腾,惊声不绝。谁也想不到,同生教竟然有如此败类,这种人,人人得而诛之!
再看邝达,此时却面如土色,嘴唇颤抖。尽管如此,他仍是装出一副大义凛然只貌,怒道:“你、你信口开合含血喷人,你凭什么说这是我做的?你有什么证据?”
“我有证据。”招玉抹了一把嘴角微微血迹,嘶哑着声音开口,“我的声音,就是证据。”
她的声音,是被那场灭门的大火烟熏火燎的结果,是劫后余生的证明,是时时刻刻都在提醒她不忘报仇的存在。
四年前,她十岁。那天,家里新开了两罐雕梅,奶奶让她去给住在对街的李奶奶家送一罐。李奶奶腿脚不便,不能出门,每次家里有什么好吃的,奶奶都会让她去送一份。每次去,李奶奶都会给她几块糖糕,让她带回家和弟弟分食。
但那天她回来后,没找到弟弟。她知道弟弟很黏娘亲,于是便打算去娘亲房里找。这时却突然听见娘亲的尖叫声,父亲的叫骂声,和弟弟的哭声,还有一个陌生人的吼声。
她正要过去看看,却突然被奶奶拉进厨房,藏在米缸里,还叮嘱她不能出声,无论听见什么都不要出来。
她知道家里一定出事了,她很害怕,只能静悄悄地藏起来,不敢出去。
然后她听见了母亲的惨叫声,弟弟的大哭声,打斗声,狗吠声,父亲的呼喊声和奶奶的求救声,接着这些声音很快就消失了,就像没有发出过一样,安静得可怕。
她轻轻打开米缸的盖子,透过门缝看向外面,却什么也没看见。她正打算爬出来,却突然听见家里的大黄狗狂吠起来,门缝外一个陌生人影提剑跑过,接着满身是血的大黄狗也飞奔过去,一口咬在那人的腿上,但却被那人一剑砍下,把大黄狗砍成两截。即使断成两截,大黄狗仍然紧紧咬着那人的腿不放。
十岁的招玉隔着门缝,紧紧捂住自己的嘴,泪水大颗大颗地从眼睛里滚出来,但她不敢发出一点声音,怕被发现。
她不知道那人是何时离开的,直到大火烧到了厨房,她被浓烟呛住,但是她仍忍着,不敢咳出声。她咬着嘴唇,小心翼翼地从米缸里爬出来,发现屋外没人后,才跌跌撞撞地跑出屋子,去找父亲母亲。
但父母的房间已经烧成火海,门槛边上,搭着奶奶的一片一角。她冲过去,看见奶奶的头发已经被烧着了,她使劲拍打着火焰,想要把奶奶拉出去,但火却越烧越猛,连她的衣袖都燃了起来……
房梁被烧塌了,门楣也被烧断,就砸在她身边。十岁的小女孩跪在燃烧着的亲人身边,嚎啕大哭,但“噼里啪啦”的燃烧声不断响起,轻易就淹没了她的痛哭声……
直到火焰蔓上她的身体,她挣扎得脱力了,哭声也哑了。
漫天火焰中,一双手将她抱出了火海。
“我的声音,就是证据。”招玉嘶哑的声音重复道,她的喉中仿佛含着滚热火炭,一开口,就传来灼烧撕裂的声响,痛苦至极。
“你自以为烧毁了所有的证据,你不知道,那家人还有一个孩子,就是我。如果你觉得这个证据不够有力,那你敢不敢把你的腿露出来,让大家看看你腿上的伤疤,那个被大黄狗咬出来的伤疤。那个疤痕应该深可见骨吧?别说四年的时间,就算一辈子也消不下去吧?”
“你胡说八道!我右腿上根本没有什么伤疤,我也不是你说的那个人!”邝达反驳道。
而对面的独兰和招玉,都只是冷冷地看着他,一句话也没说。
台下的众人虽表情各异,但此时却都耐人寻味地盯着台上,确切地说是盯着邝达。
“哦,右腿!”
有人出声说话,言辞戏谑。
“不错,我的右腿没有伤疤,不是我!”邝达还没发现哪里有问题,仍大言不惭。
“可这位小兄弟并没有说是哪条腿啊!你说不是你,既然不是你,你怎么知道是右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