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说话的人是品极阁的人,此人衣衫绿如松花,头发却白如霜雪,看面相不过二十上下,但脸上毫无血色,一点也没有年轻人该有的朝气,浑似久病之人。不过观其动作,听其声音,明显中气十足,一点也不像疾病缠身的模样。
宿筠微微蹙眉,总觉得这个模样十分眼熟,但她又确实没见过这张脸。
而台上,听见这话的邝达怔了一瞬,随即知道自己露出了破绽,但他仍拒不承认,嘴里叫嚣道:“我不过是随口一说,哪知道是左腿右腿?你们这是污蔑,污蔑!”他边说边往后退,打算伺机而逃。
“既然不是你,那就露出你的腿给大家看看,以证明你的清白。”这次说话的是琼莱城主。
“阿弥陀佛!”连楞伽山的白胡子老和尚也出面了,“是非曲直,一看便知,若邝施主当真被冤枉,楞伽山上下,定会为邝施主讨回公道。”
“是啊,邝师叔,连楞伽山的觉识大师都说话了,就让大家看看你的腿,只要你是清白的,没人能冤枉你!”
同生教的小辈们都纷纷出言。
问题是,邝达他就不是清白的。
邝达见形势对自己越来越不利,同生教指望不上,在各大宗派面前,他们必然会大义灭亲,以保全教派颜面。他不由暗暗挪步,渐渐退到了高台边缘。
然而他的小动作,全部落在了独兰和招玉以及台下众人的眼里。
“他要逃跑!”不知是谁突然大喊一声。
邝达见自己的目的被识破,刹那间从高台一跃而下,急速逃离。他选的方向正好是一处缺口,没有守卫,是以顺利出逃。
而身后,招玉丝毫不顾身上的伤势,紧追不舍。独兰见状,一脚踢起地上的青磷剑,握在手中,也追了上去。
邝达左折右转,几个腾挪便绕上了一处曲折回廊,身形时隐时现。招玉本来有伤在身,此时一再提气追逐,只觉得肺腑间疼痛不已。
“招玉,让开!”
独兰的声音突然从上方传来,招玉一抬头,只见独兰手提长剑,正奔走在屋顶上。
招玉不知她想做什么,但还是听从她的话,只见她足尖在廊柱上一点,便翻了出去,落在花园里。
独兰见状,飞悬空中,手中青磷剑一挥,回廊便塌了一半!藏身回廊下的邝达被逼出来,瞬间跃上另一侧的凉亭。凉亭建在荷花池上,眼看邝达就要借水逃遁,独兰又挥出一剑,凉亭被劈成两半,邝达的腿上也挂了彩,跌落在破碎的废墟上。
此时,招玉已经追击而至,独兰信手一抛,青磷剑便被招玉稳稳接在手中。
邝达正想爬起来,倏然一柄剑抵在他的咽喉,剑身泛着幽幽的青光,赫然正是青磷剑!
“没想到,当年玉合庄之事,竟然还有漏网之鱼?”事已至此,邝达已不怕承认,反正都难逃一死,说不定多说一点,还能拖延出一两分生机,于是他直接抛出了一串疑问,“你是谁?是他们家的孩子吗?我怎么没见过你?你当时藏在哪里?”
然而回答他的,只有一抹冷冷的剑光。
招玉用力一剑,如此人当年劈开大黄狗那样,斩下了他的脑袋。
鲜血溅在她的身上,她却浑然不觉。她报了仇了,这一剑,她斩断了经年的恐惧与噩梦。然而她却没有多少快意,仿佛时间突然定格了一样,她愣愣地立在原地,泪水无声地从她泛红的眼睛里涌出来,雨点一样滴落在地。
独兰从她手中取过长剑,扔在一旁,然后把她抱在怀里,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脊背,安慰她。
“好了,没事了,都过去了。你报仇了,做得很好!”
顾忌着周遭有人,招玉很快就收拾好情绪,站到一旁。
有人把邝达的尸首拖了下去,青磷剑上的血迹被擦干,又送回到欧不循手中。
经过了刚才一战,关于青磷剑的一切,又多了一份谈资,没有多少人为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的死亡感到惋惜。
欧不循得意地捧着他的宝剑,站在高台上侃侃而谈:“青磷剑的锋利之处,相信方才大家都已看到了。”他指着刚刚被劈成废墟的屋舍回廊,“有如此实力,诸位认为,与名剑榜上前五相比,此剑如何?”
“真正的好剑,不仅在于剑身,更在于,用剑的人。”品极阁那位白发人的声音再一次响起,“若方才使剑的人不是那位红衣姑娘,换了一个人,未必有如此威力。”
宿筠越看越觉得此人眼熟,不禁多看了几眼。
“怎么了?”泽风见她盯着那白发人,俯身问道。
“你认识这人吗?”宿筠问。
泽风摇头,旁边却传来承夜的声音:“他是品极阁楼下的人,看衣着,应是十二掌事之一。”
“楼下?这又是什么说法?”宿筠一脸茫然。
“品极阁分为楼上楼下,楼上指地面以上,只管品评天下事,制定排名榜,由三位掌事管辖。”泽风充满怨念地瞪了承夜一眼,抢答道,“楼下指地面以下,即地下室,是品极阁的情报部,分为十二处,有十二位掌事。楼上的掌事以红衣为标识,楼下则尚绿衣。而掌事之下,一律皆着素色。”
宿筠点点头,原来如此。随即又忖道:既然如此,品极阁不是应该派负责品评的人来吗?为何来的却是绿衣掌事?
这时却只听得泽风在她头顶道:“这倒是有趣了,看来这位自认为名声大振的欧不循大师,根本就入不了品极阁的法眼,否则怎么会连一个红衣掌事都不愿派来?”
高台上,欧不循开口问道:“那依沈掌事之见,该如何比试,才能显出这把青磷剑的精妙之处?”
“既然如此,不妨请两个不会武功的人,一人持青磷剑,一人持名剑,两人以剑对砍,孰优孰劣,不是更易辨别?”
话音来自象形宗席位,说话者宿筠之前在船上也见过,正是那位使出“法镜诀”的段集。
“你们象形宗的都不爱用兵器,所以不知道用剑者的剑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吧?一个人的剑怎么能随便借给不识剑的人使用?更何况是榜上有名的宝剑?那可是人家的左膀右臂!更有甚者,待剑如待妻子!如果有人问你借你妻子一用,你借是不借?”
凌虚派岳南庭一席话,说得段集面上无光,当即呛道:“我是不知道你们凌虚派的人还有这等癖好,既然可以以剑为妻,那还娶什么亲?难怪听说你师兄许南松的未婚妻要逃婚,这换成谁谁不逃?难道让人家姑娘进了门,与一把剑共侍一夫?”
此言一出,笑声四起。
段集以其人之道,治其人之身,不仅暗讽了许南松和整个凌虚派,连陶苎衣也未能幸免。
陶苎衣闻言,当即拍案而起,鞭子一甩,怒道:“段集,我陶苎衣怎么惹你们象形宗了?你跟他们有什么恩怨你自去解决,牵扯我干什么?难道觉得我一个无门无派的姑娘家好欺负不成?”
“对,对,欺负一个姑娘这就过分了!”有人附和。
尤其是凌虚派的弟子们,已经个个怒气冲天,撸袖挥拳,跃跃欲试了。
许南松也站出来,凛然道:“段兄若想试试摧风剑的锋芒,大可不必牵连无辜。况且陶姑娘并没有逃婚,还请段兄不要拿此事开玩笑!否则,摧风剑就当真要出鞘了!”
众所周知,摧风剑在名剑榜上排第七,正是许南松的佩剑。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象形宗和凌虚派要打起来的时候,段集却突然站起身,对着陶苎衣的方向遥遥拱手,爽朗道:“陶姑娘,段某方才出言无状,多有得罪,还望陶姑娘海涵!从今以后,我段集只买天下一家的酒,就当赔罪,陶姑娘觉得如何?”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将目光转向陶苎衣,想看她如何应对。也有人偷觑象形宗,表示惊异。没想到段集这么干脆就道歉了,而且象形宗的反应平平淡淡,自家弟子差点当面受辱,却无人出言维护。究竟是段集这个弟子太不受器重?还是象形宗太能忍常人之所不能忍?
“不如何?不过看你还挺诚恳,这件事就揭过吧。下不为例!”
陶苎衣的态度同样出人意表,很多人都认为,以她的大小姐脾气,一定会不依不饶,跟象形宗杠上。没想到她也反应平淡,完全不打算追究此事。
不过,段集却还有话要说——
“陶姑娘,虽然今天是我莽撞,但有件事陶姑娘还是要慎重考虑,陶姑娘真的觉得,一个以剑为妻的男人,适合做丈夫吗?陶姑娘不要觉得我多管闲事,毕竟这是终身大事,马虎不得。”
段集说罢,四周又响起一片惊呼声。众人已经嗅到了八卦的气味,象形宗这意思,是也想和陶家联姻?
而另一边,凌虚派的众人怒火已经烧到眉毛了。这分明是想当面挖墙脚啊!是可忍孰不可忍!
气氛再一次进入剑拔弩张的状态,所有人都在等他们打起来。还废什么话?现成的台子都搭起来了,此时不打,更待何时?
然而想看戏的众人注定又一次失望了。
“我会慎重考虑的,不劳你费心了。”
陶苎衣一句话便浇灭了一场怒火。
慎重考虑?考虑什么?退婚?另选夫婿?选谁?
有人已经想象出了无数种可能。当即有一些自认为青年才俊的,纷纷抖袖掸尘,整装理发,目光热切地看向陶苎衣,不错过一点缝隙,只为自己博取一丝机会。
突然被这么多人用这么火辣的目光注视着,陶苎衣吓得连连后退,差点一个踉跄,幸好被许南松扶住。
许南松直接上前一步,把她挡在身后。于是无数怨念的眼神箭一样纷纷射向他,但他站得笔直,无所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