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的要去吗?”宿筠的声音从树上传来。
“无论我去与不去,这一战都不可避免。况且——”叶沉拈棋在手,凛然道,“人尽皆知这一局是为我而设,我若不去,岂不是不战而怯?圣人言:知其不可而为之。我读圣贤书,胸中有大义,有浩然正气,理应迎难而上,何惧之有?”
“若是有去无回呢?”宿筠又问。
“若是有去无回……”叶沉的眸中并无落寞,只有决然,他缓缓道,“过几天就是中元节了,到那天,你们若愿意,便替我奠一杯薄酒,烧一叠纸钱。若不愿意,那也无妨。天上地下,唯有来生再相见了。”
说罢,他落下最后一子,此局终了。
两人战成平手。
“需要我们帮你做什么?”泽风问。
叶沉掏出一把扇子,缓缓展开,扇面上是他的名字:暂时花戴雪,几处叶沉波。
这是当初从蓝若萍手里辗转到宿筠手里,最后又回到他手里的那把折扇。
叶沉把扇子递给宿筠:“竹猗姑娘,请你帮我将这把扇子,带回扬州野草书斋,给一个叫叶悯的人,他是我堂弟。顺便再替我带一句话,就说,从今以后,野草书斋就交给他打理了。还有一首诗:腹有诗书心有剑,文章千古岂能休?问生问死问天命,不许问人冤与仇!这是我留给他的最后的东西,他听后自会明白。”
宿筠没有接叶沉的扇子。
“我与你同去。”宿筠认真道,“也许不一定能助你全身而退,但保你一命没问题。”
“不行!”
泽风和叶沉异口同声。
泽风直接站起来,面对着宿筠,第一次用强硬的语气说道:“不行,竹猗,你不能去!我去,我陪叶沉去,你留下来!”
“不,你们都不用去。”叶沉道,“我知道你们想帮我,但我不能连累你们,这是我自己的事,我要自己解决。不管结果如何,这场鸿门宴,都只能我一个人去赴。”
三人争执来争执去,都没争执出一个结果。
泽风的态度很强硬,无论如何,宿筠都不能去涉险。
而叶沉的态度很明确,无论如何,都只能由他自己去。
“行了。”最后,宿筠没再说要去,也没说不去,只是对叶沉说道,“既然你决定去赴死,我也不拦你,不过我有问题需要你答疑解惑。”
“竹猗姑娘但问无妨。”
“那日你为何会突然出现在栖云山庄的密道?又为何会知道密道的出口和炸'药的事情?”
“其实这三个问题,都跟一个人有关。”
“什么人?”宿筠和泽风同时问道。
“竹猗姑娘可认识沈良夜这个人?”
“那是谁?”泽风疑惑地看向宿筠。
而宿筠只是摇头:“不认识。”
叶沉倒了几杯酒,放在三人面前,缓缓道:“沈良夜是品极阁楼下的绿衣掌事,在阁中排行十二,他的同僚都叫他沈十二。”
“那日我转回栖云山庄,以为还能赶上试剑大会的尾巴,却在庄外遇见了他。他与我之前并不相识,但那日他却停下来与我说话,句句都在暗示我栖云山庄将要发生的事。他还提到了你,暗示你有危险,最后还故意落下一张密道地图,明摆着就是要我去救你。”
“如果你不认识他,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叶沉眉头紧皱。
听罢,宿筠和泽风才明白,原来沈良夜就是试剑大会上的那位绿衣掌事。同时,他们也产生了和叶沉一样的疑惑,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我的确不认识此人。”宿筠道。
不过,此人给她的感觉很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
“那黑衣人和炸药呢?又是谁安排的?”泽风问。
叶沉只是摇头,他也不知道。
还有那个天机盒的去向,也没人知道。
当夜,所有人都是一夜无眠。
叶沉和泽风坐在那株未开花的桂树下,喝光了一坛老酒。月眉坐在廊下,弹了一整夜的琴。宿筠又回到树上,一只野猫和一只家猫,陪她在风露中,枯坐了一夜。
最后,叶沉说:“谢谢你们为我践行。此城最暖今宵月,曾照杯中酒与人。”
他在最后一杯酒的余韵里,吐出一句诗,天便亮了。
翌日,繁会城万众期待的文华宴,终于来了。
形形色色的人拿着城主的请柬,潮水般涌入城主府。杀人的,看戏的,求宝的……不一而足。
月眉是和叶沉一道走的。
一个是去为这场鲜血盛宴奏乐,一个,是去赴死。
走到一个路口时,叶沉停下,他对着月眉的背影,喊了一声:“月眉!”
月眉不敢回头。
叶沉又说:“保重!”
月眉回头,身后已经没有了叶沉的身影。
我会的。月眉捏紧了袖中的刀,惨然一笑。
叶沉走后,宿筠和泽风都在收拾行装。他们虽然各怀心事,但却殊途同归。他们都打算秘密潜入城主府,暗中助叶沉一臂之力。
“竹猗,你一定要去吗?”泽风皱眉。
“你不用担心,我能保护好自己。”宿筠戴好抹额,说道,“既然我们谁也说服不了谁,那就只能一起去了,多一个人多一分力量,不也正好。”
“嗯。”泽风口不对心。
他定定地看着宿筠,半天一动不动。
“怎么了?”宿筠摸摸自己的头发,“有什么问题吗?”怎么那么看着我?
“你的抹额歪了。”泽风突然道。
“哪里?”宿筠在额头上摸了摸,便打算去镜子前看看。
“我来帮你吧!”
泽风上前一步,伸手扶上宿筠的额头。他替宿筠正了正抹额,顺手把垂在两肩的头发拢向脑后。
“竹猗。”他叫了一声。
“嗯?”
竹猗抬头,突然只觉得后脑一痛,身体便软倒下去。
泽风一手揽腰一手扶肩,稳稳地将宿筠抱在怀里。他轻柔把宿筠抱到床上,蹲在床头看着她的睡颜,半晌,他伸出手指,珍重而又轻柔地摩挲过她的脸庞,如同摩挲过心头软肉,连整个身体都为之紧绷起来,生怕一个不慎,便会弄疼她。
“竹猗,等我回来!”
我想与你并肩作战,可我更想你平安无事。赴汤蹈火的大义,我来成全。杀人夺命的罪业,我来承担。
你只要,平平安安就好。
最后,他隔着抹额,在宿筠的额上烙下一吻,便抽身离去。
此时,城主府。
偌大的厅堂之中,觥筹交错,座无虚席。
急管繁弦,乐师正在弹奏,摇曳生姿,舞者正在起舞。
首座之上,城主意兴遄飞,红光满面,酒杯里映出的,都是他带笑的眉眼。
一曲毕。
城主拍拍手掌,舞者鱼贯而出。他站起身,朗声道:“诸位,舞也看了,酒也喝了,我知道诸位等得心急,但话不是说了吗?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最好的,当然要留到最后,否则,便没有滋味了!”
“接下来,这最好的一盘菜,就要上来了。请诸位睁大眼睛,集中精神,好替我看看,这传说中的《二十四诗帖》,究竟是真是假?来人,上帖!”
话落,一列侍者接踵而来,抬案的,捧匣的,陈列的,开帖的……
在众人望眼欲穿的目光中,传说中的程规真迹终于被列上几案,如一个掀开了面纱的神秘少女,出现在众人眼前。
《二十四诗帖》,繁会城主就寻到了两帖,分别是《秋分》和《冬至》。
城主巡视座中,扬声道:“不知座中哪位高人,能先来掌掌眼?”
“那就让老夫先来一睹为快吧!”最先出来的是位老者。
然后是位年轻书生,接着是位中年塾师……观者如云。
座中自诩对程规书法略知一二的,都一一看过,赞叹有之,惊异有之,怀疑有之……人言莫衷一是,但这两帖诗究竟是真是伪,竟无人敢下定论。
“诸位都是程规书法研究集大成者,难道都无法辨出真伪?”城主惋惜道,“可惜了,空有珍宝在手,却无那慧眼识珠之人……实在是可惜啊!”
众人的目光都转向门外,他们都在等一个人。
而那个人,他从来不叫人失望。哪怕,是要取他性命的人。
“我有慧眼!”
突然间一个清朗的声音从空中洒落——
“只是不知,城主的墨宝,能否借我一观?”
话音甫落,一个人影姿态从容地从空中跃下,正好落在厅堂中央。
那人冠带飘然,青衫磊落,折扇上画着一串凌霄花,似火欲燃;花前题诗一句:“满树微风吹细叶,一条龙甲入清虚*。”笔锋遒劲,似龙欲飞。
他是叶沉。
叶沉一到,座中所有人都换了一副表情,对酒观诗的文华宴一瞬间变成了气氛肃杀的生死场。座中有一半以上的人,都已经停杯投箸,按刀不发,只待一声令下,便要一拥而上,刀兵相见。
“哈哈哈哈……”城主扬声大笑,打断了这一触即发的沉重氛围,“来得正好!我正愁这两帖诗无人鉴赏,想不到叶老弟你就来了!听说《清明》和《谷雨》都在你手中,你是见过真迹的人,九州之内,除了你,还有谁能有这个资格,鉴定《二十四诗帖》的真伪?”
“城主过誉了。其实我也没见过《二十四诗帖》的真迹,我手中的藏品,只有一首,且是摹本。不过我确实对程大师的书法略有研究,他早年所作的诗文词赋,无论是真迹还是上品摹本,我都有收藏。”
座中人的动作,叶沉自然看在眼里,不过,此刻他的确很想知道,城主那所谓的墨宝到底是否真有其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