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的六月总裹着潮湿的热,杨晓康坐在轮椅上,指尖捻着最后一根细竹篾时,额角的汗恰好滴在竹篮的雏形上。
他慌忙用袖口去擦,却在竹篾交错的纹路里看见自己蜷曲变形的手指——那是幼时一场高烧留下的印记,左手只有拇指能勉强发力,右手三根手指永远维持着半蜷的姿态,像攥着一团化不开的雾。
窗外的蝉鸣聒噪得紧,手机屏幕突然亮了一下,是抖音推送的直播提醒:“吕四娘十七正在唱歌——《追光者》。”
杨晓康的指尖顿了顿,轮椅碾过水泥地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他探身够过床头柜上的手机,点进直播间时,正听见吕安禾清澈的嗓音漫出来:“我可以跟在你身后,像影子追着光梦游……”
屏幕里的女孩扎着高马尾,碎发贴在泛红的脸颊上,白色T恤领口沾着点咖啡渍——她总说自己是“野生主播”,镜头怼得近,连睫毛上的汗珠都看得清。
杨晓康盯着屏幕里那双握着麦克风的手,指节分明,指尖泛着健康的粉,和自己这双常年浸在竹浆里、布满裂口的手形成鲜明对比。
他是半年前刷到吕安禾的,那时她常常对着镜头紧张地捋头发,唱错了词就吐吐舌头,说:“不好意思啊,今天嗓子有点哑。”
可她的声音里有股韧劲,像杭州春天的雨,绵密却能把冻土泡软。
杨晓康把她的直播设成特别关注,每天傍晚收工后,就靠在床头看她唱歌,看屏幕上滚动的弹幕,看那些带着闪光特效的礼物刷屏。
“十七今天穿的裙子好看!”
“榜一大哥又送火箭了,豪豪哥大气!”
“夜深哥别刷了,让十七歇会儿喝口水。”
杨晓康认识那些名字。
这些人像是住在屏幕里的邻居,杨晓康从不发言,只默默看着,看他们陪着这个刚起步的主播慢慢攒起1900万粉丝。
他知道自己和他们不一样,那些带着特效的礼物,最便宜的也要几块钱,够他买半捆竹篾了。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每天点亮直播间的“粉丝灯牌”,让那个小小的黄色图标在屏幕左下角亮着,像他藏在心里的一点光。
竹篮终于编好了。收口处的花纹是他新琢磨的,像西湖里漾开的水纹,他把竹篮举到灯下看,灯光透过竹篾的缝隙,在墙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这是他这个月编的第三十二个竹篮,前三十一个都卖给了镇上的杂货店,赚的钱够交房租和买材料。
可他总觉得,这些篮子该去更远的地方,让更多人看看——不是看他的手,是看这些竹子能变成什么样。
手机屏幕上,吕安禾刚唱完歌,正对着镜头笑:“今天收到好多私信哦,有粉丝说想听《孤勇者》,那我就唱一段……”
杨晓康的心跳突然快了起来,他点开私信框,手指在屏幕上慢慢敲字。左手拇指按不准拼音键,他就用右手蜷曲的手指关节抵着屏幕划,一个字一个字地凑。
“十七你好,我叫杨晓康,是你的粉丝。我身体不太方便,但我会编竹篮,还会做竹制的小摆件。
7月1号是党的生日,也是我开始学编竹篮的三周年。我想问问,能不能在你直播时,让我展示一下做竹篮的过程?我不要打赏,就想让大家看看,竹子能变成很漂亮的东西。”
发送键按下去的瞬间,他突然觉得自己太冒失了。
1900万粉丝的主播,每天收到的私信怕是能堆满服务器,他这条不起眼的消息,大概会像投入西湖的石子,连涟漪都不会有。
他关掉私信框,把手机塞回口袋,继续收拾散落的竹篾,指尖触到竹片的毛刺,疼得缩了缩手——这点疼算什么呢,当初学编竹篮时,被竹篾划破手是常事,血滴在竹片上,干了就变成深褐色的印记,像给竹子盖了个章。
第二天傍晚,杨晓康正在给竹篮刷清漆,手机突然震了一下。他以为是垃圾短信,没在意,直到刷完最后一个竹篮,才拿起手机看——是抖音的私信回复,发件人是“吕四娘”。
“晓康哥你好呀!看到你的私信了,你的竹篮听起来好棒!7月1号我直播的时候,我们连个线吧,你展示你的手艺,我给你当解说员。别紧张,就像跟朋友聊天一样就好啦!”
杨晓康盯着那条消息看了足足五分钟,直到眼睛发酸才反应过来。
他慌忙回复:“谢谢你十七,我一定准备好!”
发送完又觉得太简略,想补一句“我不会让你失望的”,手指却在屏幕上抖得按不准键盘。
7月1号那天,杨晓康起得格外早。他把小屋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竹篮摆成一排,竹制的小灯笼、小风车挂在墙上,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竹制品的纹路里像落满了碎金。
他换了件洗得发白的蓝衬衫,对着镜子理了理头发,镜中的人眉眼普通,唯有眼睛亮得惊人,像盛着两汪清水。
晚上七点,吕安禾的直播准时开始。
杨晓康握着手机,手心全是汗,屏幕里的十七穿着红色 T恤,背景墙上挂着面小国旗,笑着说:“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除了唱歌,我们还要请一位特殊的朋友来做客。
他叫杨晓康,是我的粉丝,也是一位很厉害的手艺人。来,晓康哥,我们连个线吧。”
接通视频的瞬间,杨晓康觉得心脏快要跳出来。他对着镜头鞠了一躬,声音有点抖:“大家好,我是杨晓康。”
弹幕瞬间滚动起来:
“这是哪里呀,好多竹篮!”
“大哥看起来有点紧张哈哈。”
“十七说他是手艺人,会做什么呀?”
吕安禾笑着打圆场:“晓康哥别紧张,跟大家说说你的竹子手工艺品吧。”
杨晓康深吸一口气,拿起身边的竹篮:“这些都是我用竹子编的,有篮子、灯笼,还有小摆件。竹子是我自己去后山砍的,回来削成竹篾,再一点点编……”
他说着,拿起一根竹篾,演示如何劈成细条。左手拇指用力按住竹篾,右手蜷曲的手指艰难地捏住刀片,一下一下地劈,竹篾裂开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出去,清晰得像在耳边。
弹幕突然慢了下来。
“他的手……”
“天呐,这样怎么劈竹篾啊?”
“看着好费劲……”
杨晓康没看弹幕,专注地劈着竹篾,嘴里轻声说:“刚开始学的时候,总劈到手,竹篾上全是血。后来练得多了,就知道怎么用力了。有人说我这样干不了活,可我觉得,竹子能弯能直,人也一样,总有能做成的事。”
他拿起劈好的竹篾,开始编织,手指虽然不灵活,动作却熟练,竹篾在他掌心翻飞,慢慢显出篮子底部的形状。
“编这个底部要注意纹路,像这样交叉着来,才能结实……”他一边编,一边轻声讲解,声音渐渐稳了下来,眼睛里闪着光。
“我小时候生病,手就成了这样,以前总觉得自己是个废人。三年前在电视上看到有人编竹篮,就想试试。
第一次编的篮子歪歪扭扭,卖不出去,我就拆了重编,编到第五个,终于有个老太太买走了,给了我五块钱。那天我买了两个馒头,吃得特别香。”
屏幕里的吕安禾眼眶红了,她别过头擦了擦眼睛,笑着说:“晓康哥编得真好,比我小时候奶奶编的还好看。”
这时,一条金色的弹幕飘过,带着火箭特效:“豪豪哥送出火箭×10!”紧接着是豪豪的留言:“账号发我,所有竹篮我包了。”
“夜深哥送出飞机×20!”夜深的弹幕紧随其后:“不用包,我订五十个,公司做伴手礼。”
“鳄鱼哥送出跑车×15!”鳄鱼:“给我留三十个,放我茶叶店里当装饰,买茶送竹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