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事堂中送走了王通和张毅,便只剩下负责农事的李信。
李信年近五旬,皮肤黝黑,双手的老茧厚得像一层甲,一看便知是常年奔波于田垄间的人。
见两位同僚都领了要务,他心里不免打鼓。
这位年轻的陆司长,又是茶叶又是烈酒,又是新犁又是水车,尽是工商两项的奇思妙想,轮到自己这农事,怕是没什么可说的了。
正忐忑间,糜竺起身,对陆云拱手道:“陆司长,主公那边钱粮调度尚有要务,我需先行告退。”
陆云明白糜竺身兼数职,事务繁忙,便笑着点头:“糜将军自便。兴业司初立,后续还有许多地方要仰仗将军。”
糜竺客套一句,便对众人一点头,快步离去。
堂内,只剩下陆云、清妍,以及愈发手足无措的李信。
陆云的目光终于落在他身上。“李主事。”
李信一个激灵,连忙上前躬身:“司长有何吩咐?”
陆云没有多言,只干脆道:“纸上谈兵终觉浅,带我去城外田里看看。”
李信一愣,没料到这位文质彬彬的司长竟真要下田,不敢怠慢,立刻应道:“是!下官这就去备马!”
一刻钟后,一行人朝着江陵城北门而去。
李信骑着一匹黄骠马在前引路,陆云与清妍则依旧乘坐来时的青蓬马车。
马车驶出厚重的城门,眼前豁然开朗。
官道两侧,大片田地绵延不绝。
陆云掀开车帘一角,望向窗外。
阡陌纵横,水网密布,不愧是荆州鱼米之乡。
虽未到插秧时节,田间已有不少农夫在忙碌,或牵牛,或扶耒,翻整着土地,为春耕做着准备。
只是,放眼望去,田地大多分割得零碎,农人用的工具也极为简陋,效率可想而知。
马车又行了数里,在一片官田旁停下。
“司长,这便是江陵左近的官田。”早已下马等候的李信上前道。
陆云走出车厢,没有理会李信的介绍,径直走下田埂,在一块刚翻整过的田边蹲下身,抓起一把泥土,放在掌心轻轻捻动。
李信见状,连忙跟上解释:“司长,荆州雨水充沛,向来以种稻为主。只是……”
他叹了口气,满脸愁容,“只是这地力,似乎一年不如一年。就算农夫们再勤勉,每亩的收成也总是上不去。”
陆云看着手中发黄板结的泥土,心中了然。
他站起身,拍掉手上的土,淡淡开口:“土质板结,色泽发黄,养分流失严重。
这是连年耕种,只取不养,地力早已耗尽了。”
李信眼中闪过一丝惊佩:“司长明鉴!我等也知用人畜粪便肥田,可那终究是杯水车薪,只能让地力衰败得慢些。这地力耗尽,乃天时所定,非人力可回天啊。”
在他看来,土地和人一样,老了,没力气了,是无可奈何的事。
陆云闻言,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转头望向广袤的田野,问道:“李主事,我问你,这荆州水稻,一年可得几熟?”
李信虽不知他为何有此一问,仍恭敬答道:“回司长,自然是一年一熟。一季稻谷从育苗到收割,便耗去大半年光景,哪里还有时日种第二季?
偶有勤勉人家抢种一季豆麦,收成也甚微,聊以糊口罢了。”
“那这一年一熟,亩产又有多少?”
这个问题仿佛戳中了李信的痛处,他脸上满是苦涩:“司长不知,田分三等。上好的水田,若逢丰年,亩产两石谷,便是天大的喜事。中田则在一石半上下,至于下田,能收一石便要谢天谢地了。”
他声音透着无奈:“收上来的粮食,缴了赋税,留下种粮,落到农夫肚里的所剩无几。一遇灾年,便是饿殍遍野……”
一旁的清妍听得心惊,俏脸微白。
她粗通算学,稍一盘算便知,一个五口之家,至少要耕种十数亩上田,才能在风调雨顺的年景里勉强温饱。
这世道,百姓活得太苦。
陆云听完,沉默片刻,缓缓开口。
“太少了。”
“从今日起,我要这荆州之地,一年两熟。我要这田里亩产,翻上一番!”
“什么?!”李信猛地抬头,骇然地看着陆云,以为自己听错了。
一年两熟?
亩产翻番,达到四石?
这不是天方夜谭吗!
“司……司长,”李信嘴唇哆嗦着,“您……您莫不是在说笑?此乃违逆天时,神仙也办不到啊!”
“我从不说笑。”陆云神色平静,“地力固然重要,但比地力更重要的,是种子。”
“种子?”李信更糊涂了,种子不就是每年从收成里留下的谷粒吗?
千百年皆是如此。
陆云换了个问法:“我问你,一匹千里良驹,是如何得来的?”
李信不假思索:“自然是挑选最优良的公马母马,使其交配,其后代方有可为。”
“正是此理。”陆云点头,“马匹如此,稻谷亦然。”
“稻谷?”李信彻底蒙了,“司长,这稻子开花吐穗,自结果实,哪里……哪里有什么公母之分?”
“有的。”陆云的回答斩钉截铁,“万物繁衍,皆有阴阳之道。稻麦阴阳同株,故能自结果实。我们要做的,便是将它的阴阳分开。”
看着李信那张写满“听不懂”的脸,陆云用最朴素的话解释起来。
“第一步,寻找一种只开花、自己却无法结实的稻子,我称之为‘母稻’。”
李信喉结滚动,世上竟有这等奇稻?
“第二步,再找到另一种稻子,用它的花粉去给‘母稻’授粉,使其后代依然是‘母稻’。这一步,是为了让我们有源源不断的‘母稻’。”
李信刚想问这有何用,陆云便说出了最关键的一步。
“第三步,我们再从万千稻种中,寻出一种最为强壮、谷粒最为饱满的稻子,我称之为‘复稻’。”
“然后,将大量的‘母稻’和少量的‘复稻’种在一起。‘母稻’无法自结,便只能接受‘复稻’的花粉。如此一来,它结出的种子,便汇集了父母双方的优点。
这种子,再拿去做谷种,长出的稻谷,将远超它的父母!”
这番话,如惊雷贯耳!
清妍听得云里雾里,却能感到公子话语中那股改天换地的力量。
而与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的李信,则是彻底僵在原地。
挑选父母……强强相合,其后代必将更强!这个道理,他懂。
可将这道理用在稻子上……
“司……司长……”李信的声音因极度的震撼而颤抖,“这……此法当真可行?可您说的那三种奇稻,又去何处寻?”
“可行。”陆云的回答依旧简单而有力,“至于稻种,并非现成,需要我们从万千稻田中,一株一株地去寻,去筛选,去培育。”
他看着李信,眼神变得无比认真:“此事,耗时耗力,我将其命名为‘神农计划’。
李主事,我交给你两项任务。其一,改良地力,此事稍后再议。
其二,便是这‘神农计划’!兴业司会给你足够的人手和钱粮,你的任务,就是带着人,用我说的法子,培育出亩产四石的稻种!”
若是……若是真能成功!那将是何等功盖千秋的伟业!
天下百姓,将再无饥馑之忧!
想到此处,李信浑身的血液都仿佛沸腾起来。
那张饱经风霜的脸涨得通红,五十岁的人,嘴唇翕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再无半分犹豫,猛地跪倒在地,对着陆云,重重磕了一个头。
陆云扶起他,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带着清妍,重新登上了马车。
车厢内,陆云闭目沉思。
“神农计划”是根本,是长远之策。眼下当务之急,还是地力。
人畜粪便养分单一,数量也有限,杯水车薪。
必须用更高效的法子。
土法化肥!
陆云的脑海中,迅速浮现出这四个字。
不需要复杂的化工设备,只用这个时代现有的东西,便能组合出效果惊人的肥料。
首先,是堆肥。
将人畜粪便与秸秆、烂叶、河泥等物混合,再加入少量石灰,分层堆积,覆土密封。
如此,便能使其在内部发酵,杀灭病菌与虫卵,同时将其中蕴含的地力,转化为作物更易吸收的形态。
这便是堆肥,简单,却极为有效。
但这还不够。
“看来,今晚得好好温习一下手机里的科普视频了。”陆云想着。